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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頁 文 / 言妍

    路旁一個孤獨蹲著的小女孩引起晴鈴的注意,她不比旭萱大,外套和小臉都髒兮兮的,兩手抓著鞋口破了的紅腫腳丫,眼眸含淚。

    「小妹妹走累了,腳很痛,對不對?」晴鈴蹲下來友善搭問,順便左右尋找,猜那個也背孩子、手提包袱的婦人是媽媽,但她一直沒有回頭。

    這種地方反正不會走丟,所以媽媽也不管了吧。若不是手上滿滿的,晴鈴真想背她一程。

    「小妹妹,我們來數數,看誰能由一定到一百。」不忍棄她一人,晴鈴鼓勵。

    小女孩淚水轉著注視她,又望望遠去媽媽的背影。

    「小妹妹叫什麼名字?」晴鈴試著牽她的小手。

    「阿鳳。」小女孩嗚咽,站起來隨晴鈴的口令和腳步。

    到小崗不是陡峭的階梯,由阿鳳眼中大概是通天了。晴鈴更有耐心地和她玩數字,連秀平和那個媽媽疲倦愁苦的臉上都露出難得的笑容。

    晴鈴更覺心酸,那些男人到底做了什麼,要老弱婦孺奔波若此?

    碉堡大門站了兩個荷槍帶刀的衛兵,初看有些嚇人,但進去辦手續、查身份、填表格、繳交帶來的物品,一般都還和善。

    等待室不少人,光線灰濛濛的,更覺一切面目模糊。敏敏醒來,換由晴鈴抱她走來走去,怕她因陌生環境而嚇哭,待會見爸爸端個醜臉就不好了。

    正喂敏敏喝水和吃麵包時,阿鳳怯法走來,晴鈴分給她一大塊靜靜吃,等待無聲無息,如幽靈之地。

    大概有一小時才喊她們的名字,終於輪到會客了。

    會客室內更陰暗,僅極高的屋頂有數片小天窗灑落幾絲的陽光。一排細格鐵網分隔成幾個位置,犯人和家屬分坐兩邊,在監視下談話。

    秀平一見丈夫,未開口就先搗著手帕哀哭。

    晴鈴沒見過趙良耕,而鐵絲網後那個瘦弱的男人似乎病得不輕,眼窩深陷,膚色浮白。她自我介紹說:「我是趙太太的家訪護士,幫忙帶小敏敏來的。」

    她並將敏敏臉轉向他,男人的眼中出現淚光,盯著女兒喃喃說:「真漂亮,真漂亮,和照片一樣……謝謝陳小姐呀,秀平信上常提到妳很照顧她們母女……」

    一歲半的敏敏路上表現都很好,但畢竟太年幼,沒多久頭就動來動去。

    「傻丫頭,今天不好好看爸爸,以後長大就記不住我了。」趙良耕哽咽。

    「你胡說什麼?你當然要看著我們敏芳長大!」秀平止住激動說。

    「我這身體不行了,好幾個晚上都喘著以為撐不到天亮,是想著妳和女兒才又一口氣順過來,誰知道明天又會怎麼樣……」趙良耕長歎。

    晴鈴稍稍退遠些,讓他們夫妻有體己話,她則掛念雨洋。他在做什麼呢?

    相會時間總是太短,警衛表明只剩五分鐘時,晴鈴快把敏敏抱過去,和父親再聚一次。當她走近時,聽見趙良耕低低說:

    「……妳怎麼叫雨洋來呢?他最恨這裡,說死也不要再回來……」

    「是范先生自己要開車送我們來的。」秀平小聲辯。

    「他在牢裡吃了很多苦頭,以後……」趙良耕抬頭看到晴鈴,立刻住嘴。

    晴鈴半懂半不懂的,但內心已受極大的震撼。他們說的是此刻等在監獄外的雨洋嗎--還會有誰?不就一個開車的范先生嗎?他曾在這兒坐過牢?

    五雷轟頂般,她腦袋亂得無法思考,甚至忘了身在何處,整個人昏沉沉的。

    模模糊糊的,晴鈴連怎麼結束會客走下那長長的階梯都沒有記憶,人稍清醒時已站在柏油路上,正往回去的方向。她擋住秀平說:

    「妳老實告訴我,不要騙我,雨洋是不是……坐過牢?」

    「妳聽到了呀?真太不小心了!」秀平急急說:「呃……范先生是坐過牢沒有錯,但他是個好人,不是妳想的那種……」

    「是哪一種?思想上的犯人嗎?』晴鈴自己先說出來。

    「我也不太清楚,就和我家良耕一樣,莫名其妙被牽連,隨便栽個罪名就說要感化教育,至少三年,范先生關了快四年,到今年六月才放出來。」秀平看晴鈴極糟的臉色,又說:「妳千萬不要因此看不起他喔,他人真的很好,良耕就特別喜歡他,說他講義氣,再怎麼受苦也不出賣一個朋友。」

    會看不起他嗎?晴鈴分析不出此刻的心情,以前是混亂不清,現在則更纏結糾葛。他夢魘般不願再回顧的地方,為何又答應跟來呢?

    所以,初次相遇他會那麼蒼白憔悴的十足病容;爾後,孤僻寡言、格格不入、舉止費解,隱身為永恩司機,執意住在鬼屋,慣於黑暗來去和低頭行走……

    他的罪名是什麼?一定和楊萬里那首詩有關,他也是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政治犯?他反政府嗎?他叛亂嗎?

    走得夠遠了,柏油路盡頭又看見雨洋的身影了,他依舊站在原處,彷彿這兩小時都不曾移動一下。

    眼裡耳內彷彿有什麼在擴大,這條路忽而長至天涯,又忽而短入寸心,長長短短飄蕩的思緒中,只想著,那四年她還不認識他的春夏秋冬,是否有人來殷殷探視過?是否有人帶給他足夠的食品醫藥、心靈安慰和精神支持?

    崩地,她的淚水嘩嘩直流,到雨洋面前已無法言語。

    「怎麼了?那麼傷心呀!」他猶不知她心情說。

    那一邊的秀平也是眼眶濕鼻子紅,為了丈夫心如刀割。

    剎那間,晴鈴有個感覺,她這一趟是注定為雨洋而來的:為了他曾受過的苦,為了他們的相識太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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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定,也就是合該有事。

    他們的小廂型車一上省道,晴鈴的左眼就猛跳,她用力揉揉說:「真討厭,大家說左眼跳災,不會有事吧?」

    「是哭太多的關係吧!」駕駛座的雨洋嘲弄。「真不懂,妳只是個旁人,倒比人家正角還傷心。人間悲慘事還多著呢,若這麼容易就掉淚,七輩子都哭不完!」

    笨,這淚只為你才會沒節制地流呀!但晴鈴完全沒有提及坐牢的事,因為無法預測他會有的反應,唯悶悶藏在心底。

    又跳了,而且擴及半邊臉成抽搐,似麻痺的前兆,她叫:

    「喂,范雨洋,你看看我的左臉有沒有怪怪的?」

    他轉過頭,視線在她淨秀的耳頰多停留幾秒。說時遲那時快,一輛運豬仔的貨車猛地斜越中線,本來可以不受影響地避開,但因分了心,臨危只好用力轉彎,讓車子衝進路旁的稻田里以防更嚴重的撞擊。

    豬仔嗷嗷尖嚎,貨車的前輪胎爆掉是車禍的原因。不一會,前面鎮上的人都丟下晚餐跑來看熱鬧。幸好秋收後的田有厚厚的草稈,廂型車受損不大,人也沒事,只有敏敏受驚啼哭。

    「先生技術好,不然後果不堪設想!」貨車司機連連道歉。

    這離大城尚遠之地,拖車或修車都要等天亮;雨洋必需留下處理,女生們若搭公路局得轉兩趟車,回台北也要半夜,晴鈴當機立斷表示說:「我看趙太太和敏敏也夠累了,不如大家今晚都住旅舍,明天精神恢復了再回家。」

    她說這段話時,眼睛觸及雨洋,深潭幽幽中他似問:才避開眾人耳目,離開台北城逍遙一天,還要過夜?真不怕嗎?

    眸光流轉中她似回答:不怕,多令人快樂的意外呀!

    她發現自己的眼皮已經不跳,像印證了這場災禍,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嘍。

    最後秀平的話做了決定:「住一晚好了。」

    接著便找旅舍。小鎮上就那麼一、兩家,沒太多選擇的餘地,因此很快辦妥,再來就是打電話通知台北。

    等線路聯絡上了,雨洋先向紀仁報告車禍狀況,紀仁說人平安最重要,修理賠償事宜一步步來。

    輪到晴鈴講電話時,那一頭換成惜梅著急的聲音說:

    「你們真的沒事?沒有外傷,也要注意內傷呀,有不舒服一定要到醫院。」

    「阿姨,妳別忘了我是護士,有沒有傷最清楚啦!」晴鈴寬慰她。「真的只是一場很小很小的車禍而已。對了,別告訴任何人哦,尤其是我爸媽,免得他們又大驚小怪,要逼我回新竹。」

    「那也要確定毫髮無傷才可以。妳是他們的女兒,一點疤也磕不得,我可不敢擔這重大的責任呢!」惜梅半開玩笑說,又繼續:「在外面住要很小心,沒有換洗衣服還能忍吧?棉被不夠再去跟旅舍老闆娘多借一件,水要煮過才能喝……」

    「阿姨,我又不是沒在外面住過,都會啦。」晴鈴說。

    「欸,事情來得太突然,又這麼晚,心裡老覺得不安。」惜梅說:「對了,妳大哥今天要過來吃晚餐,偏偏又沒碰到。」

    「拜託阿姨,千萬千萬別讓他知道!」晴鈴趕緊說。因為涉及大哥,必會拉進啟棠,到時又是沒完沒了的嘮叨,她可無心應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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