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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頁 文 / 言妍

    有幾年,五個人都下落不明,直到雨洋出事,鹹柏主動找何禹求援,方知五兄弟中已有兩個亡故,物事盡凋零。

    「人要往前看,向後看是沒有用的。」正霄只能說:「有時候,我覺得二哥影響你太深了,他的憂鬱、悲忿、執念,你全接收。」

    「不僅接收,我還變本加厲了,不是嗎?」雨洋自嘲說。

    正霄不知道該答什麼,雨洋是他們當中最有才華,又心思最敏銳的,他自己不想通,別人也勸不動他。放下酒杯,正霄返回實際的問題說:

    「二哥提到了邱院長的外甥女陳晴鈴小姐,說你們有一起吃飯什麼的……」

    雨洋立刻掩去臉上所有的表情,深吸一口氣,嚴陣以待說:

    「也不過才吃一次水餃,還是雲朋吵要吃的。哪曉得二哥看風就是雨,也反應太過度了,你就當做是藥物的影響吧!」

    「我也這麼認為,因為陳小姐和你根本是兩個不同世界的人,像是白天和黑夜。」正霄半開玩笑說:「當然,陳小姐是品貌兼備的好女孩,能追到她是一大福氣。就可惜她的條件又太好了,如果是邱院長的女兒,你還有一絲希望,他不會有什麼門戶之見的;但以新竹的陳家,極保守的本省人,你想都別想,人家早相中一個醫生當乘龍快婿了。」

    言者無心,聽者有意,雨洋起了反抗之心,說:

    「嫂子不也來自保守的本省家庭嗎?你膽子還真大,敢娶她進門。」

    「君琇又不一樣,她是被逼婚逃家的,家庭本來就不太正常,才會和我相遇碧山同為天涯淪落人,想想也算是一段很奇特的緣份。若是正常狀況,她和我也是兩個世界的人,永遠碰不在一起的。」

    正霄提到妻子和碧山荒霧溪畔那段美麗的歲月,目光和語調都不禁溫柔許多。

    那種溫柔,雨洋不曾體會,只有默默喝完杯裡的最後一滴酒,為這已經度過許多、未來還有許多的初冬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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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濕漉漉地反映著路燈的光,兄弟倆酒足飯飽沿著塯公圳回去,頭臉赤熱,腳步還算平穩。到了永恩醫院後門,正霄向左走,去邱家大宅接妻兒;雨洋向右走,到榕樹區宿舍。

    一路上,雨洋腦海裡不斷轉著正霄那些話。沒錯,不正常狀況才能打破一切成規,摧毀觀念,階級、地域、禁忌的愚頑固守,使所有不可能的變為可能,正霄就這樣娶到君琇。

    而晴鈴,全部都在正常狀況下,有幸福富裕的家庭、有疼愛她的眾親友,一份喜歡的工作,甚至有人人稱羨的對象,下半生的榮華富貴都明明擺在前面了。

    如此百分之一百的超正常,她為什麼又來招惹他呢?

    是因為沒接觸過他這種男人嗎?畸零的、困頓的、無根的、異鄉的、流浪的、陌生的、危險的、孤獨的……皆是她生活所缺乏,因此好奇地要來體驗這滋味,就像嘗玻璃罐裡那一根吃不到的棒棒糖嗎?

    喝過酒後,血液似都集在腦內。白千層輕輕在風裡搖擺,一邊他的鬼屋黑沉魆魆伏臥,一邊晴鈴的房間燈盞熒熒金黃。她又在等他了……自從那個風箏之夜,她就決心當「好鄰居」,不時「晨昏定省」,逮住他聊天。

    他故意踩在一堆落地的枝葉上,一步聲,兩步響,果然窗那兒晴鈴探個頭叫:

    「范雨洋!」

    現在都連名帶姓喊了。他嘴角牽動,手插口袋,頭低著緩緩踱過去。

    「你喝酒了?好臭呀!不是叫你別碰酒嗎?」晴鈴很快聞到,用手猛搧。

    「煙不准抽,酒也不准喝,人生多乏味。」他說。

    「抽煙傷肺,喝酒傷肝,你都不怕死得難看呀?」她說。

    「反正我沒肝又沒肺,無所謂!」雨洋忍住笑說:「既然嫌我臭,我就回屋清理去,別污染了小姐的鼻子。」

    「慢著!」晴鈴不但沒有遠離他,反而爬坐在窗台上,雙腳在窗外蕩呀蕩的,和他更接近。「趙先生來信說想看女兒,趙太太身體不好,希望我陪她一起帶敏敏去。還有你,能開車載我們最好,不用等車轉車,旅途起碼省了一半。但趙太太說你不答應,為什麼?趙先生不也是你的好朋友嗎?」

    「我才去過的,探監名單可能通不過。」雨洋簡單解釋。

    「你可以在外面等呀,有個病人和嬰兒,拜託你一定要幫忙,至少也讓他們全家團圓一次吧!」晴鈴還有另一項私心,想和雨洋更長久相處。整整一天的旅行,比小學的遠足還令人興奮呢。見他老不出聲,她又遊說:「我都跟姨丈講好了,你若點頭,他就二話不說把車借給我們。嗯,你還猶豫什麼?」

    太多難言之隱了,只有晴鈴最天真。他望著眼前這笑靨如花的女孩,一頭秀髮用絲帶繫著,下身深藍長褲、上身純白毛衣,她好像摸清了這兩種顏色最能干擾他的情緒。還有,她竟然裸著足,細白的肌膚如玉光滑。他突然說:

    「妳不冷嗎?」

    「一點都不!」她不自覺撒嬌說:「拜託啦!好心有好報嘛!」

    再多的好報,這也不是他能擁有的女孩,而她不斷靠近,是不知道纏黏他的惡果嗎?正霄的「不正常論」又浮上心頭,一起去探監算不正常狀況嗎?

    是否真能改變什麼?

    現在的他和她,只能在男女生宿舍接界的最隱僻處偷偷交談;只能在這區域的幾條大馬路上匆匆一瞥,連在二哥家碰面都只能漠然地擦身而過……那瞬間,在台北之外的某地能和她無顧忌地並肩同行、放肆歡笑,成為一個極難抗拒的誘惑。

    她既不怕危險,他還憂慮什麼?

    「好吧!我開車載妳們去。」他說。

    「真的?太謝謝你了!」晴鈴笑得眼睛都瞇了。「趙太太和我姨丈都不相信我能說動你,我贏了!」

    以為是一場遊戲嗎?雨洋淡淡一笑說:「我可以走了嗎?」

    「等等!」她返身由窗內拿出一本書。「喏,你的詩集。」

    她前些時候強借的《零雨集》。

    他伸手要接,她又往後縮,說:「我還沒讀完呢!我只想問一首詩,不是雁天寫的,是在他書上提字的人。」

    她翻到書的尾頁,兩行龍飛鳳舞的鋼筆字寫著:

    萬山不許一溪奔,攔得溪聲日夜喧

    到得前頭山腳盡,堂堂溪水出前村

    「這是宋朝詩人楊萬里的詩,怎麼了?」雨洋平靜地問。

    「我知道是楊萬里的詩,只是這個提字人的名字,我好眼熟,偏又記不起在哪兒見過,結果去問我姨丈……」她說。

    「又去問姨丈?妳存心要惹麻煩嗎?沒告訴過妳這是禁書嗎?」他緊張說。

    「我哪想到他是不能公開講的政治犯,我姨丈說他坐牢很久了……」她說。

    「妳姨丈一定也反問妳,從哪裡知道這名字的?」他打斷她。

    「我當然沒說是你啦!隨便編個理由嘍。」她說。

    雨洋無奈苦笑。若已發現干擾她思想的禍首是他,邱院長絕不會讓他們同車探監的,秘密何時會揭穿呢?

    有人敲晴鈴的門,她迅速鑽入房間,拉上窗簾去應門。

    雨洋站在黑暗中,聽見來人說:「妳飯吃一半就回來,人舒服了嗎?」

    「好多了,肚子不痛了。」晴鈴說。

    「啟棠很擔心,人在外面,想見妳,出來一下吧!」來人說。

    接著是關門聲,留下比想像中更靜的靜,足以感受血液流過的回音。

    汪啟棠,雨洋見過,偶爾會和晴鈴在巷子散步,外表很體面的一個男人,但內心如何呢?他以前沒有好奇過,此刻卻很想去瞭解,包括這窗簾後晴鈴芳香雅致的世界,那走向邱家漸行漸遠的腳步,還有她遠在新竹的家人……

    而晴鈴為了能和他在一天結束前講幾句話,不惜撒下謊言。

    看樣子,他們兩個都朝身不由己的方向陷落,只是--

    在陷得多深之前,他們還來得及爬出來?

    又多深之後,將萬劫不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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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彎彎曲曲地穿橋過鎮,這藏在台灣北部層疊丘陵的荒涼地方,有如此筆直寬闊的柏油路也是詭異。於是飛鳥不來,稻穗不長,林木沒有枝葉,遠山沒有棲雲,光裸裸的,眼中所見唯小崗上重兵駐守的高牆碉堡。

    碉堡內的人也可以望盡方圓百里,連一隻螞蟻都不放過。

    晴鈴再次回頭,柏油路外站著雨洋。他不在會客名單內,無法再靠近一步了。

    敏敏以一條花被綁裹在秀平背上熟睡著。晴鈴手上大包小包帶給趙良耕的東西,其中最重要的氣喘藥,還是托百貨行老闆娘方杏霞由日本帶回來的。

    秀平氣色不太好,旅途上幾乎不說話;晴鈴仍有與雨洋同車的快樂,一點都沒有疲累感。

    今天允許探監的不只她們,前後皆有人影,大都踽踽而行,畢竟不是湊熱鬧的趕廟會,四野靜得沒有一絲生氣,冬天在這裡特別淒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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