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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頁 文 / 言妍

    又交代了衛生所請假的事,晴鈴掛掉電話,才想起大哥到邱家主要是取她從新竹為他帶來的一批書,都鎖在她的房間內,真糟糕!

    要不要再打一通解釋呢?算了,明天回台北,立刻送書到大哥住處就是了。

    少了牽掛,晴鈴就以額外假期的愉快心情,和雨洋、秀平找個飯館用餐。

    「我先講哦,旅舍吃飯的錢都我付,到時報永恩的帳就好。」晴鈴周到地說。

    「那怎麼好意思呢?今天都是因為我的私事……」秀平說。

    「姨丈借車也就算永恩公事了,別擔心,他不差這些錢的。」晴鈴憑心說,每年邱家都有大筆慈善捐款的支出。

    「錢由我出。」雨洋插嘴。「車禍是我造成的,才會多這筆吃住的費用,不必公私不分地扯到永恩。」

    又來了,愛面子的男人!他以為他做什麼發財的行業嗎?旅舍錢可不比幾粒水餃,真不會省!晴鈴說:「車禍我也有責任,不是你的錯。而且於公於私,這都是我和趙太太的問題,是我們請你幫忙的。」

    「正如趙大嫂說的,這件事只有私沒有公,不該假公濟私算到永恩的帳上。」雨洋堅持。

    嘿!還教訓人呢,晴鈴瞪著他說:「好,不要永恩,我個人付可以吧?」

    「我說過我付。」他迎著她的視線,帶幾分嘲弄:「妳是怕我窮,出不起嗎?放心,如果沒有錢,我不會打腫臉充胖子的!」

    哼,才不信你出獄五個月能存多少錢?到時一文錢逼死英雄好漢就有好戲看了!晴鈴故意以不高興的表情說:「你愛出就出吧!」

    旁觀的秀平全然糊塗了,一般人碰到這種情況都是忙著推卸責任,晴鈴和雨洋卻互相搶著攬責付錢,其中的微妙曲折,又豈能為外人道?

    一個是千回百轉為對方著想的情,一個是在慾望尊嚴中掙扎的意,彼此旋著、繞著、圈著、絞著,成長長的一條鎖煉,等發現時,恐怕是難解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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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鎮的夜非常靜,靜得彷彿可以聽到大海的潮聲,嘩嘩一波接一波,但海其實還遠著呢,她只是張耳到極至,想捕捉雨洋的足音,因此吸納了所有氣氤的流動。

    晚飯後,豬仔貨車司機被老闆急催南下,拜託雨洋幫忙換輪胎,兩人借了手電筒,蒙閃兩束光往出事的省道走去。

    很冷呢,尤其這靠山的地方,霜已結在草葉上,雨洋的薄夾克夠御寒嗎?

    旅舍的棉被灰髒帶異味,摸起來濕黏黏的,晴鈴不太敢蓋。家裡女性都有程度不一的潔癖,外宿時必自備寢具,至少也帶條床單小被的,今晚什麼都沒有,大概很難入眠了。

    秀平先是哄著有點不舒服的敏敏,實在太累了,母女倆已經呼呼大睡。

    晴鈴坐在床上聆聽每個動靜,狗吠月、風捲地、葉穿巷、足木屐、低哺語,許久許久,篤、篤、篤……終於有朝她心上走來的沉穩腳步了。她知道是雨洋,進了還敞著的旅舍大門,來到長廊左邊第四間,她隔壁的房間,開鎖再扣鎖。

    憋了一天話很難受,不找他說說,恐怕失眠還要再加頭痛。

    「叩、叩、叩。」她動作很輕。

    裡面遲疑了一下才應門,雨洋臉色顯蒼白,唇缺血色,下巴剛冒出的鬚根一片青黑,他是冷到了。尚未開口,晴鈴先跑回房間拿方才裝滿的熱水壺,還有晚餐吃剩下包回來的鹵蛋豆乾。

    「你得暖暖身體,熱水灌下去,才不會感冒。」似乎不必理由了,她直接走入他的房裡,用自己的手帕擦茶杯,再倒水,放在香味猶存的小菜旁邊。

    這正是雨洋需要的,晴鈴溫慰人心的能力,他不是第一次領教,也懶得再做徒勞且自虐的抗拒。護士天生愛照顧人,不是嗎?

    他順手關上門,想想,又留一道小縫,以減少曖昧的感覺。

    這房間一樣小得只夠放一張床、一方矮几、一把椅子、一個塑料櫥。晴鈴坐在離床最遠的椅子,看他咕嚕嚕喝下杯裡的水,身上血脈活絡起來。

    「你們輪胎換好了嗎?」她問。

    「換好了。司機先生說今夜豬仔沒載到,明天南部豬價會受影響,幸好他不像我們車子陷到田里,否則就要等拖車了。」他坐在床邊看她,又說:「很晚了,妳來做什麼呢?」

    「睡不太著,給你送熱水和點心呀!」她說。

    「謝謝。」他簡短說:「快十二點了,妳應該回房了。」

    目的還沒達到,怎麼能走?她趕緊說:「你真厲害,會開車又會修車,你是在哪兒學的?軍隊裡嗎?」

    喝人家的水,雨洋只好回答:「軍隊裡什麼人才都有,我又愛摸機械零件的,跟著長官們混幾年,也就學會了。」

    「你到底在軍隊待幾年呀?」他肯說,晴鈴就進一步問。

    「我也記不清了,我一直跟著二哥,得問他。」他說。

    「至少曉得幾歲離開軍隊吧?」她不死心。

    她是來查底的嗎?但因為那淺淺的笑窩,他仍答:「二十歲。」

    「然後呢?」她微笑。

    「然後?」他皺眉。

    「二十歲以後呀!你把開車當成職業了嗎?」她說。

    他最厭惡身家調查,通常都會一聲不吭沒好臉色。也許因為這陌生地方的夜,也許因為她詢問方式的天真,雨洋降低戒心說:

    「我很想,但二哥不准,所以成了流亡學生,以同等學歷去念大學。」

    「你念過大學呀,就說氣質不同嘛!我猜你研究機械,對不對?」真的有些意外,見他不再響應,下面就更需步步為營,她說:「再然後呢?大學畢業了又回來開車嗎?」

    他放下茶杯,表情逐漸冷硬,終於明白那可愛的笑容之後包藏的心機了!

    她總是躡足四周,處處伺機,欲窺探他秘密的核心,以填餵她千金小姐無聊的好奇心理,他怎麼還任她長驅直入呢?

    晴鈴很清楚那張不愉快時太陽穴會浮筋的臉,她可不想被他嚇到,乾脆直說:

    「我都知道了!剛剛會客的時候我不小心聽到趙先生和趙太太的談話,他們才告訴我,你曾在『裡面』待了快四年。」

    他真的生氣了,整個人武裝和封閉,極疏遠敵意的,立刻要下逐客令!

    「范雨洋,拜託你不要擺出那可怕的樣子!」晴鈴努力保持鎮靜,嘴裡喃喃念說:「我絕不會因此而看輕你,就像趙先生一樣,我認為你們都是無辜的好人,不會因坐過牢而改變你們的價值……人生遇到挫折沒有關係,勇敢站起來,重新開始,又是頂天立地的一條好漢……」

    「陳小姐,妳是在對受刑人發表演說嗎?以高高在上的姿態來憐憫訓示我們這些可憐人嗎?說得真好,我該大聲為妳鼓掌!」冒火了,而她那些八股學舌的話更如火裡添油,他咬牙說:「妳很滿足吧?以妳的聰明才智揭開所有的秘密,一個神秘的范雨洋,也不過就是個剛出獄的犯人而已!接著妳還想挖什麼?想弄清楚我犯了什麼滔天大罪、殺了多少人、搶了多少銀行,是不是?」

    晴鈴明白人皆有自尊,也學過一些鄰里訪談的技巧,但雨洋的自尊心又過強,渾身碰不得的刺,體認到這個事實,只更心痛,淚在眼眶裡汪著。

    「我……我……只想知道,那四年,有沒有人來探望你……像今天趙太太和我去探望趙先生一樣,帶吃的穿的用的……我記得范老師一直生病,不一定能去看你,你那四年還好嗎?」她說著,他沒阻止,不知不覺又一大段;淚可不許掉下來,雨洋不會喜歡的。

    「知道了又如何?好不好又如何?」他聲音有些不穩。

    「我只希望自己早點認識你呀,四年前我在防治院就見過范老師了,偏不曉得他有個堂弟,真奇怪呀……」她繼續著:「如果認識你,我一定常常來看你,走那段長長的柏油路,帶你愛吃的湯圓、海鮮,送你想讀的書刊詩集……我還會寫信給你,告訴你外面所有的事情,直到你出來……」

    雨洋從沒有這種崩落的經驗,他幾乎相信她的每一句話。

    她如星如月漾水的眸子,彷彿一把利劍,刺穿他的盔甲,命中心臟,凡是能保護他的都碎裂,對她,他已沒有招架的能力;男兒長城,她可在一秒之內攻陷。

    「都已經過去了。」他勉強成聲。

    「有沒有人來探望你呢?」她堅持問。

    「我們這種政治犯不比一般刑事犯,有時連至親家人都遠遠避開,怕受牽累:我二哥因感染肺病,才沒有被拖下水。所以,敢來看我的人並不多。」她眉更深鎖,他又說:「不過,天底下仍有至情至性之人,我有幾位結拜兄弟不時會來探監,還在外面為我奔波脫罪。比如妳姨丈邱先生就是很有情義的人,素昧平生,願意為我擔保,給我一份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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