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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頁 文 / 言妍

    「看你來了兩個月還胖不起來,到中華路餐館好好吃一頓,順便問問有沒有信。」鹹柏吃完飯說。

    最後一句話才是重點,雨洋吐出一口長長的煙。

    中華路聚集著一票外省退伍軍人。全省各地剛簽離部隊的阿兵哥,一出台北車站就直衝這排鴿子籠似的建築,找吃找穿找住找工作,交換著南北各種消息,在孤獨中依存取暖,在鄉愁中互相安慰。

    他們也有千奇百怪的管道取得大陸訊息,甚至千轉百折傳遞家鄉信件,比如由香港日本闖關,或由民間漁船私帶,都是違反國家戒嚴法,出了事皆有通匪之嫌,不僅家書抵萬金,家書也抵生命。大家日思夜念總盼一信,到手時已破舊模糊,看內容又嚎啕大哭、搥胸頓足。

    鹹柏以前常常去詢問,十幾年來也只收過兩封由故鄉河北汾陽來的信。

    第一封是妻女寫來的,彼此曉得對方還活著,鹹柏情緒起伏太大,結果胃疾住院開刀;第二封是父母去世的惡耗,滿紙血淚斑斑,鹹柏向西北方跪拜慟哭三天三夜,沒多久即感染肺病。

    雨洋不知是否要慶幸自己的無牽無掛,雖然那是另一種虛無的痛苦。

    他不會去中華路打探的。一方面仍有人監視,一方面謠傳大陸有鬧得極凶的文化大革命,此時若有家書也多半不是好消息,不得也罷。

    有時想想,人生活到這種地步也真沒意思!

    而鹹柏又夠荒謬,重病纏身了還要擔心陳小姐。雨洋無法解釋為何會一時興起去「逗」她,也許是因為她的長篇大論吧;日本電影事件是應該忍耐的,可偏偏又控制不住情緒。

    無論如何,這一切不具任何意義,對他而言,什麼陳小姐李小姐林小姐,都和木頭沒有兩樣,無心無感,過眼即忘。

    過眼即忘……那剩一道黑金鑲邊的夕陽下,騎車而來的不正是晴鈴和雲朋嗎?

    他本來想避到防空洞後面,但才說當她是木頭,人躲木頭又太可笑了!

    他相信晴鈴還在氣頭上不會搭理,便姿勢不換,捻熄手中的煙,等他們過去。

    沒想到晴鈴在電影院一個多小時,任憑銀幕上摩斯拉和大恐龍如何驚天動地、震海凌空撕殺,她有大半心思想著雨洋的反日論。

    她自己是戰後出生的孩子,偶爾也聽長輩提及殖民時代屈居次等人和戰爭困苦的日子。基本而言,她家一直都留有日本的影響,比如祖母仍喊大家日本小名,祖父仍固定看一些日文書籍和雜誌,父親以流利日語和東京五金界做生意等等。

    這並不表示他們不愛台灣,那些都只是來自他們前半生或大半生的生活方式,要改變如全身換血般困難,凡事以居家習慣為主,無關於政治意識。

    又比如,電影是一種藝術,藝術是人類的共同感情,應該沒有國界才對……但以雨洋的環境和遭遇,他的怒氣也是可以理解的……

    她胡思亂想一通,等見到雨洋獨自一人坐在荒涼的防空洞上,什麼論都丟到九霄雲外,氣也全消了,立刻笑臉盈盈向他疾馳而去。

    雲朋小孩更忘性,仍在電影的興奮中,先大叫:「小范叔叔!」

    雨洋直覺地由防空洞跳下來,人站得挺挺的。他從沒有想到,一個帶笑的女孩和一個開心的孩子朝他奔來,是多麼美好的景象和感覺。連那藍和白都不再刺目,在這顏色慘淡的夏末黃昏,如最初最純的鮮嫩,掩去一切醜陋和沮喪。

    「你在等我們嗎?」晴鈴煞住車,兩頰暈紅笑渦隱隱。

    當然不是!

    「你在等著送雲朋回明心,對不對?」她又說。

    嗯,自動幫他找了一個理由,省得解釋。

    「但是呀,我答應雲朋去吃水餃,你也一起去吧?」她說。

    結果是個圈他的套子--後座的雲朋露出一張哀求的小臉,今天電影的事已經讓他失望,那就吃餃子吧!

    他點點頭,架直丟在田埂的腳踏車,尾隨他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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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餃子店開在附近軍眷村的外圍,低矮的屋子搭出寬長的布棚,釘幾張桌椅就擺成了。店面雖然簡陋,但主廚的山東大叔手藝好、用料足,人又熱情,生意相當不錯。

    「我算算看。」晴鈴自作主張說:「雲朋說能吃十五個,我最多十個,小范先生是男人至少二十五個,少了再叫,先五十個水餃,然後一碗大酸辣湯。」

    她點好餐後,跑去打公共電話,今晚邱家又有小宴。

    「喂,惜梅姨嗎?我不回去吃晚飯了,因為要帶雲朋吃水餃。」晴鈴說。

    「吃完就快點回來,妳不在,啟棠會很失望,也很無聊。」惜梅在那頭說。

    「才不會呢,在他眼裡,那些長輩可比我有趣多了!」她笑著回。

    等晴鈴回到布棚下的小桌,發現熱騰騰的水餃只有三十五個,差太多了吧?

    「我不是很喜歡餃子。」雨洋簡單說。

    「怎麼會呢?北方人不是都愛吃麵食嗎?」她說。

    「每個人口味不同。」他說。

    「是沒錯,口味一旦固定就很難改變了。」晴鈴幫雲朋調好醬油、大蒜、香油的沾料,為不冷場又說:「像我愛吃米飯,一點豬油醬油拌著就津津有味。我祖父是一天沒有飯都不行,一大清早就要整碗乾飯下肚才能做事情。我記得范老師最愛的是烙大餅,麵團比盤子還大,灑一堆蔥花,煎烤得外酥內香;我惜梅姨還學做過幾次,很好吃,但天天吃就不行了,南方人嘛!」

    雨洋在暈黃的燈泡下專心吃餃子,再加湯,身體暖熱。

    「喂!你是不是也最喜歡烙大餅呀?」她吞了第二個水餃,停下筷子問。

    如果不回答,她似乎不吃了;而且她一直講話,大概也吃不飽,雨洋只好說:

    「我最喜歡的是湯圓,但不是糯米,而是蕃薯做的。」

    「『蕃薯湯圓』?我從來沒聽過耶!」晴鈴瞪大眸子。

    「很少人聽過。」她眸內有種期待的神情,令他不由自主說下去:「元宵節的前一天,我們把很多蕃薯煮成泥,再加粉搓揉,很費時費力,我記得那是男人的工作,要揉一夜吧!因為等女人把炒好的蟹肉、蝦仁、白菜餡包入蕃薯皮時,都已經天亮了。然後放人大鍋煮出鮮汁味,就是元宵節的第一餐。」

    「嗯,聽起來好好吃喔!」她心裡想,他願意的話,口才可真不賴。

    雨洋也不明白自己是哪根筋不對,竟有非說不可的衝動,繼續著:

    「我喜歡的另一道菜就更少人知道了。先煮一鍋加小魚乾、魷魚乾絲、花生、蝦仁、鹽的鮮湯,水滾開再用大量芡粉勾芡,粉要慢慢加,以均衡力道調轉,才不會硬化結塊,等調到像果凍般柔軟香滑就成了。我們叫它『抽絲粉』,不容易做,我記得有人抽失敗而氣得摔鍋的。」

    晴鈴無言了。他的聲調在這樣的夜裡,濾淨了車喧、人語、蟲唧,山谷回音般傳到耳裡。她忽然覺得口中的水餃個個鮮美,鮮肉汁滲入面皮齒頰留香,為了掩飾大開的胃口,她半玩笑也半好奇地說:

    「奇怪了,蕃薯是南方的食物,螃蟹、蝦子、魷魚、魚乾都是靠海的,你的口味完全不像北方人,你確定和范老師是堂兄弟嗎?」

    這女孩真是機敏得沒話說,或許是個性、或許是職業,她很容易就融入對方的想法,讓人失去心防。

    他幾乎不曾對人提起這兩道菜,尤其發現大部份人都不熟悉後,就留在心底如不再回來的昨日,甚至當做不存在的幻想食譜,漸漸隨他生命的腐朽而消失。今天怎麼會告訴她呢?

    「我從小住外地,不在汾陽。」他簡短解釋後,肚子無由地餓起來。

    有些狼吞虎嚥地,他掃掉盤中的十五個餃子,大半碗湯,再加上雲朋的八個;這小孩剛才在電影院早塞滿烤玉米、烤魷魚和糯米腸,根本吃不下。

    他已經忘記上回食慾好是什麼時候了,三年前?五年前?

    是晴鈴和幻想食譜帶來的影響嗎?總之,胃似還空著,再填三十個都沒問題,但他不吭聲,享受那難得的飢餓感覺。

    晴鈴的十個水餃也全下肚了,覺得還能再叫十個,打破自己的紀錄。但她是護士,知道是興奮心理影響了生理,若真的再吃,保證回家肚子痛。

    「我請客!」看雨洋掏褲袋準備拿錢,她連忙翻皮包說。

    「帳我來付。」他語氣堅持。

    他也愛面子喔?還以為他不拘小節哩!晴鈴原想他一個小小司機,要照顧堂哥,又要接濟趙家母女,手頭一定很緊,自然不要他破費。

    不過,看他在老闆那兒遞錢找零,心頭又竊喜,好像她是他帶出來的女伴,有一種約會的錯覺,呵!

    半弦的月已高掛天空,幾顆星子凝睇。在回家的路上,幾段偏徑沒有燈,漆黑中只見兩道車光流轉,他在前,她在後,輪胎軋軋伴著蛙鳴和狗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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