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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頁 文 / 言妍

    「哪一天你也來弄個蕃薯湯圓和抽絲粉請我吃吧!」她說。

    「我從來沒做過。」他說。

    「喔!」還繪形繪味地講得人口水直流,天才!

    到了塯公圳橋頭,他要往左送雲朋回育幼院,她需往右赴邱家宴會的尾聲。

    分手才不到幾步,她又想討個「便宜」,朝他背影大叫:

    「喂,小范先生,別忘了你答應給弘睿和旭萱的風箏哦!」

    他沒有響應,消失在濃濃的黑暗中。

    ☆☆☆☆☆☆☆☆☆☆☆☆☆☆☆☆☆☆☆☆☆☆

    快要中秋了,月缺一小塊圓著,依然清輝不減照得四處如灑上一層銀粉。

    晴鈴沒開燈像賊一樣在屋裡走動--自己的屋裡,如此她可以由窗簾的縫隙欣賞後院的夜色--哎喲,痛!踩到她沒收好的高跟鞋了。

    好啦!不必跟自己撒謊,是看范雨洋啦!自從知道他住鬼屋起,她就「迷」上後窗,忍不住一日接一日地玩偷窺的遊戲,差不多摸清他每天的行程了。

    但也僅止於此,屬於她不足為外人道的小小秘密和樂趣。

    然後,好不容易雨洋答應兩個孩子今晚教做風箏,也好不容易說服兩個孩子保守秘密讓她也去男生榕樹區。雖然心裡想的那間屋子只在她窗外的幾步之遙,但置於現實中,卻是一條迂迴複雜、拉直可成千里的路。

    「為什麼妳也要去?」弘睿用懷疑眼光瞪著晴鈴。

    「這還要問嗎?」她早備好答案。「我住那麼近,也想弄清楚有沒有鬼呀!」

    後來她以買一套《諸葛四郎》漫畫送他成交;旭萱呢,很乖沒有吵要東西,因為她還不懂男女之防,不知道阿姨是不該隨便到「女賓止步」的小范叔叔房間。

    的確是違反淑女規矩,但雨洋實在太難接近了。

    雖然吃過一次水餃,但從此再無進展。他們相遇的機率極小,她可沒有太多理由晚上往范老師家跑,夜裡也只能看著他點亮的燈如在峽谷另一邊的山頭。

    她很想再和他鄉聊聊,聽類似蕃薯湯圓和抽絲粉的奇異故事,走入他才能引出的那種迷離世界,回味再回味也不會膩的……

    哦,他的燈亮了,是時間了!

    再一次確定鎖好門,拉開後窗簾布,趴在窗台等待。

    灌木叢後面影影綽綽的,旭萱的小圓臉出現在月光下。

    晴鈴早換上輕便的襯衫長褲,很快打開事先鬆動的窗框,先側坐,再雙腳移出,滑落時感覺腿背的擦痛。非常小心不出一點聲音,但當看到弘睿身後還有一個高大的人影時,她倒抽一口氣,心臟差點停掉。

    是范雨洋!

    天呀,不是說好和孩子會合,再一起去敲他的門嗎?計畫怎麼改變了?

    她一輩子沒有這麼尷尬過!最拙醜的姿勢、最狼狽的狀況、最曖昧的心態,全被他撞見,她恨不得有個地縫可鑽,太丟臉了!

    「表姊說要來,她怕我們被鬼抓去,要保護我們。」弘睿開口。

    好個弘睿!平常真沒有白疼他,以後要多少漫畫一定買!晴鈴鎮靜地說:

    「聽說這兒鬧鬼,他們偏偏要晚上來,我怕萱萱作惡夢,所以……」

    月光移到雨洋臉上,原本深刻的五官更如雕鑿,而他的眼睛裡竟有……笑意?

    這……應該是夜色漾出的錯覺吧?

    「我一直在猜那屋裡住的是誰。」他指指晴鈴跳出的窗戶。

    「那是女生宿舍區,我剛好在這一間,已經住兩年多了。」她特別解釋。

    因此,從頭到尾只有她,雨洋還以為那扇窗後住著什麼特務人員正監視著他的一舉一動。奇怪地,真相大白後他並不煩厭,反而覺得有趣。

    她總有某種魔力,他不會主動靠近,但她要飛奔過來,他也不反對;因為那與日俱增的虛無感和飢餓感,有時還真需要她甜美的笑臉和溫暖的氣質,才稍稍減輕。

    他不再說話,領他們到那間傳聞吊死過日本人的鬼屋。

    旭萱躲在晴鈴背後,弘睿則瞪大眼張望,身體緊捱著雨洋。

    這房間的格局大小和晴鈴的差不多,一半榻榻米,睡覺時紙門可以拉上;另一半放小桌椅子。只不過晴鈴擁有雅致的被褥傢俱,牆上掛著畫,各處琳琅滿目放著小盒飾品絲巾花朵衣裳鏡子,香氣暗浮,標準的小姐閨房。

    雨洋呢,簡直是家徒四壁的傖陋。斑駁無飾的牆和粗糙的桌椅不說,連棉被蚊帳都灰灰的,沒幾樣可入目的東西,加上塵霉久積的氣味,怎能不住得鬱悶呢?

    「小范叔叔,你有看過那個……鬼嗎?」弘睿問。

    「根本沒有鬼,我什麼都沒看到。」雨洋說。

    「可是明明有呀!」弘睿不接受這種回答。「我們家洗衣服的阿桑說,日本時代有個日本人在這裡吊死。她那時候還是小孩子,人擠一堆,她只能蹲下來看,看到兩隻腳和長長的舌頭,好可怕呀!從此以後,三更半夜就常常有木屐走來走去的聲音,叩、叩、叩、叩……」

    「弘睿,別嚇到萱萱了!」晴鈴喝聲阻止。

    「世界上沒有鬼的。」雨洋說:「若有的話,我活到現在,睡過墳墓地,也和死人躺在一起過,再可怕的地方都去過了,怎麼沒見到半個呢?」

    弘睿嘴也張大了,重新以一種崇拜的眼神看著雨洋說:

    「你真的睡過……墳墓,和……死人躺在一起?」

    「我當過小兵--戰爭,你懂嗎?炮彈齊飛、漫天烽火下,常常連死人活人都分不清楚。我當時也只有你這個年紀吧,個頭更小,不同的是,你玩假槍假劍,我玩真刀真槍……」雨洋覺得自己談太多了,小孩未必懂,便回到主題:「總之,人死了就沒有了,不會變成鬼,也沒有鬼。」

    嘿!這麼恐怖刺激的東西兩三下就消失,也太沒趣了!弘睿不死心又說:

    「可是我相信有鬼呀,中元節不是有鬼門關開嗎?晚上還有飄來飄去的黑影子,會吸人血的、會抓走小孩的、會七孔流血的……有一次萱萱還被鬼壓住,去看收驚婆……對不對,萱萱?」

    旭萱點點頭,不敢出聲。

    晴鈴看弘睿愈扯愈離譜,想打斷這個話題時,雨洋揚起嘴角,以像是笑的無畏神情說:「好吧!下次你們如果看到『鬼』不要害怕,叫它們統統來找我就是了,我還真想見它們呢!」

    這樣的似笑非笑,改變他臉上冷峻的線條,多了一份人性,沒料到他對孩子如此有耐心,防人心重的雲朋不也很喜歡他嗎?

    更奇妙地,當他拍胸擔保要鬼都去找他時,原本陰森森的屋子一下暖和起來,牆梁窗木不再魅詭地令人背脊發涼,燈泡放足光芒,照映出的只有年湮代遠的老舊味道。

    「好啦!你們的正事是做風箏,別再浪費時間了。」晴鈴微笑說。

    雨洋還真有準備,從桌底拿出一個箱子,裡面有線。紙、細竹枝、剪刀、漿糊、蠟筆等材料,她再一次意外他寡言疏冷的外表下,有如此細膩的心。

    孩子馬上忘記鬼的種種,興奮地圍著箱子看。

    「東西買不齊全,紙質不太好,竹子削削勉強可用,我們就做最簡單的蝴蝶,待會你們自己塗顏色。」雨洋動手最難的架子。

    「又要你破費,多少錢,我們付給你。」晴鈴怕他額外負擔,快說。

    「若要你們付錢,我就不會做了。」他簡單說。

    「我可以做會叫的風箏嗎?」旭萱問。

    「我們沒有加竹笛或特殊的弓弦,它只會安靜飛。」雨洋心血來潮又說:「嚴格講起來,沒有聲音的叫紙鳶,有聲音的才叫風箏,不過大家都不分了。傳說第一個成功的風箏是兩千多年前魯班做的,他的喜鵲在天上飛了三天都不落地。」

    「哇!三天耶!」弘睿驚歎說:「飛那麼久不會壞呀?」

    「最早的風箏不是玩的,而是傳消息和打仗用的。」雨洋說。

    正幫孩子裁紙的晴鈴忍不住說:「你還真的懂呀?」

    雨洋用力纏線,沒有回答。心裡想,少小離家獨自在外流浪生活,誰不是十八般武藝樣樣都通一點呢?她這溫室裡長大的花朵一定很難想像吧!

    晴鈴剪好紙樣,兩個孩子拿到桌上去畫。雨洋彎折竹子,臉部是專注的線條,手臂肌肉糾結起伏,使她想起那曾經防她摔倒的腕力;此時此地,在這暈曖的光影下,形成一副很溫馨的教子圖。他將來會是個好父親吧?

    哎!怎麼想到那兒去了!為了掩飾自己臉紅的心思,她開始走動。屋內已沒有椅子,她乾脆坐在榻榻米邊上,離他睡覺的被鋪不遠,挪過去一些就能碰到。

    算是陌生男子的床了……但家教嚴格的晴鈴大方坐下來之外,還東張西望,彷彿在測試可侵犯他隱私到什麼程度……若先前有疑慮,也因為爬窗被他發現而完全消除,反正最壞的已經看過,就不必再忍那一點矜持和顧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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