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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頁 文 / 言妍

    但,平安也好,出事也好,都不是他該管的。那個有碧空麗日、花草蝴蝶的世界,是絕對的禁忌,他自己已有太多的麻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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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竹籬笆旁的花草都枯萎了,只留下乾裂的泥土,一片荒涼。

    雲朋一到范鹹柏在仁愛路的學校宿舍,便熱門熟路地直衝,到掀起屋內隔間的桔黃格布簾子,才叫:「大范叔叔,我來了!」

    范鹹柏因為胃病和肺癆,整個人瘦了兩圈,頭髮全稀白,才四十三歲的人,看來像六十,已無當初帶升學班那種精力充沛的模樣。他斜依枕上,猛往後仰說:

    「別靠近我,別上我的床,別亂摸東西,免得傳染!」

    「不會傳染啦!而且雲朋也打過卡介苗了。」她念頭一轉,對搬電飯鍋進門的雨洋說:「你打過了嗎?」

    他點點頭。

    「照過X光片了?」她又問。

    還是點點頭。

    鹹柏看著兩人說:「真巧呀,會一起來,你們早認識了吧?」

    「都住永恩宿舍,見過的。」晴鈴說:「倒是范老師從沒有講過在台灣有個堂弟,我們還真以為你無親無故呢!」

    「咳……雨洋一直在別的縣市,最近才又聯絡上。咳……」鹹柏咳著。

    晴鈴拿幾本新的防癆手冊放在床邊,發現雲朋表情害怕地縮坐在椅子上,大概又連想到父親痛苦的死亡。她忙柔聲安慰說:「范叔叔的肺已經沒事了,別靠近他,是防止我們把外面的細菌傳給他,他才會康復得更快呀!」

    鹹柏明白自己嚇著孩子,用手招他過來,和藹地詢問生活及課業的種種。

    晴鈴看一眼正在讀電飯鍋說明書的雨洋。嗯,還挺負責的。她對他好奇得要命,卻只能不經意地問鹹柏說:

    「小范先生以前住哪個縣市呢?怎麼你病了兩三年都通知不到他?」

    「軍隊嘛,咳……東遷西移全島跑,沒有一定居所,要找很難。」鹹柏又咳了。

    「現在退伍了嗎?」她目光又投向小范。「很不愛講話的人呢!」

    「咳……咳……」鹹柏拍拍胸口,明顯的不願再談。

    晴鈴走到唯一的桌子前,雨洋立刻站起來,躲得如凶神惡煞似的。

    「坐下!」她偏不放過他,雙眸直視。「關於范老師的調養,有些事你得特別注意。肺病的療養最忌閉塞髒亂的空間,空氣一定要乾淨流通,餐具分開使用,定期用沸水消毒,枕被常清洗曬太陽。飲食方面要高蛋白質的營養品,如魚、肉、蛋、奶之類的,充足的睡眠和愉快的心情是不必說了。還有更重要的,要按時服藥,不舒服可以告訴醫生,但絕對不能私自停藥……有些病人就是不遵守指示……停了藥,才使……呃,病情惡化……」

    說著說著,晴鈴竟羞怯臉紅,無法再持續職業化的口吻,因為雨洋的眼晴定定在她臉上。小窗的日光流淌進來,映著他眼波如潮,緩緩拍擊她的心,心跳震過耳膜,又緩緩擴散,成奇異的磁場,時間在其中凝止了。

    「呃--」她扯一下藍裙,半掩飾著,像孩子般叫:「對了!不能抽煙,你一定要戒掉抽煙的習慣!」

    「誰說我有抽煙的習慣?」他揚起眉。

    「我看過呀,在趙太太家門口你就一根接一根抽,滿地都是煙蒂,還有……」晴鈴及時住嘴。她怎能告訴他,她由後窗偷看,發現他在白千層旁吞雲吐霧呢?

    這一心虛,雙頰更加緋紅。

    他仍看著她,看那抿唇時泛起的淺淺粉窩。

    「咳,雨洋是得戒煙,對身體也好。」鹹柏插嘴,並換個話題:「我才想到,米缸裡有顆蘋果,是前幾天幾個老鄉送的,削給雲朋吃吧,這孩子可能一年到頭都嘗不到一個,特地留給他的。」

    雨洋聽了站起身,還故意說:「護士小姐,我可以走了嗎?」

    「當然……」她嚇一跳,沒想到木頭似的人,竟也有促狹的時候。

    兩個男生到後面加蓋的廚房找蘋果,異樣氣氛仍在,晴鈴為撫平心情,先開口說:「你那小范堂弟真是個怪人!」

    「沒錯,他是很怪,陳小姐最好不要理他。」鹹柏說。

    晴鈴有些驚訝,以為自己說錯話,馬上回:「也還好啦!除了有些孤僻不合群外,對工作很盡責,雲朋不也挺喜歡他的嗎?」

    「陳小姐,我是說真的。」鹹柏加強語氣。「我不會因為他是我堂弟就護短,他的心態上有很多問題。呃,從軍隊下來總會適應不良,而他又更嚴重些,很感謝妳姨丈給他一份工作。此外,離他愈遠愈好。」

    「我不懂……」她搖頭,說得雨洋好像殺人犯。

    「聽我的話就對了,不要理他。」他再次說。

    然而鹹柏忘了,晴鈴是護士,專門診治身心不健康的人。他愈說雨洋有問題,她就愈想去採究竟;何況私底下,他的特殊氣質和撲朔迷離早已深深吸引她了。

    雲朋臉龐發亮地端著切好的蘋果回來,香味隱隱散發。他先遞到鹹柏面前,鹹柏拿了一片,晴鈴和雨洋都不要,雲朋便歡天喜地品嚐,一小口一小口咬。這可是最昂貴的水果,要慢慢享用呀!

    「二哥。」鹹柏在家族排行第二,雨洋一向如此稱呼:「雲朋要看『摩斯拉』,那是什麼?」

    「喔,摩斯拉是一隻超級巨蛾,以吐絲的武器困住大恐龍『酷斯拉』來解救地球,很可愛哦,小朋友都很喜歡牠,是一部日本電影。」晴鈴回答。

    「日本電影?」雨洋表情微變,對雲朋說:「你知道日本是什麼嗎?是我們的仇人!他們曾殺害許多中國人,使我們家破人亡,流離失所。因此你不應該看日本電影,更不應該喜歡仇人製造的摩斯拉!」

    雲朋迷惑了,摩斯拉是拯救世界的和平使者,怎麼又是仇人?看摩斯拉是他從去年聖誕節就許下的心願,難道真的無法實現嗎?

    晴鈴看他快哭的樣子,直言說:「小孩子懂什麼呢?他只不過想看摩斯拉,你扯一堆有的沒的,電影好看就好看,管它哪一國!」

    「中國人就是這種奴才性格,充滿阿Q,缺乏自尊自重的精神,缺乏明辨真理的勇氣,心理上低能無感,今天被羞辱了,明天還笑臉相迎……」雨洋冷冷說。

    「范雨洋!」鹹柏大聲打斷他,充滿警告。

    這什麼怪話?什麼阿Q?晴鈴是生在保守台灣家庭的女孩,自然沒聽也沒看過魯迅的禁書,但與奴才連在一起,又是低能無感羞辱,肯定是罵人的!

    他竟敢罵她?好!愈罵她就偏要看!晴鈴拉起雲朋的手說:

    「走!小范叔叔說他是阿Q,沒有勇氣,我帶你去看!」

    雖然不明白意思,罵回去就對了!晴鈴任性的脾氣,在堅持讀護專、留台北、任職衛生所、拖延結婚的過程中,已經表現無遺;如今多了社會經驗,人能幹了,偶爾也會流露出強悍敢行的作風。

    她帶著雲朋都出門好一陣了,屋內的兩個男人仍對她的突發怒氣和急遽改變相對無語。是誰說台灣女孩溫柔順從的?眼前這個可是陰晴不定,看似碧藍晴空,卻又常措手不及來個西北雨直直落,躲都沒處躲。

    雨洋的目光久久停駐門口,鹹柏則注視他,臉上浮起一層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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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方殘破的夕照呈灰紫色,彷彿太陽磕了一跤,一天就失敗地結束了。

    雨洋從鹹柏那裡出來,整個人覺得疲累,腳踏車踩踩就半途坐在田埂旁的防空洞上休息。

    這半圓筒狀的建築,日據時代用來避美軍轟炸,現在要防對岸侵略,內外生滿污泥青苔,想必已廢棄許久。原本預備秋收的稻田,則因房屋興建而面積大幅度縮小,連主人都無心管理,任乾草芒禾亂長。

    他離開台北的這幾年,一切都不停地改變,讓人比以前更茫然。幸好口袋還有一支煙,此時此地才不覺得太絕望;煙霧繚繞中,他想起與鹹柏的對話。

    他正在試用電飯鍋煮飯時,鹹柏忽然提到晴鈴。

    「我認識陳小姐有三年多了吧,那時候雲朋的爸爸還病著,我去醫院探望常碰到她,就覺得這姑娘很善良可愛;你別看她為病患把屎弄尿的,人家可還是望族出身的嬌小姐。」鹹柏特別強調:「她姨丈是永恩醫院院長,父親聽說是什麼理事長的,追求陳小姐的人不計其數,她現在的男朋友是一位很優秀的醫師……」

    「二哥告訴我這些做什麼?」雨洋終於插上電,打斷他說。

    「沒什麼,談談吧!」鹹柏知道他的個性,話不能說得太白,點到為止。

    沉默地在屋後弄好晚餐,電飯鍋果然方便,米飯又不焦,兩人稱讚了一會。

    病人有特殊食譜,鍋杯碗筷匙都需要分開煮食和清洗,所以雨洋不在此開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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