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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頁 文 / 言妍

    「所以啦,我就很看不慣一些外省太太,每天不是花枝招展去上班,就是跳舞打麻將,孩子不顧、飯菜不煮,一個家弄得不像家。」昭雲說:「我們台灣女人就賢淑多了,一切以家庭孩子為中心。」

    宛青臉色微變,惜梅馬上打圓場說:「婚姻是男女雙方的事,沒有硬性規定要如何做,彼此尊重協調最重要。我看啟棠在醫院趾高氣揚,神氣得很,一碰到我們晴鈴就被吃得死死的,晴鈴以後一定很好命喔!」

    好命才怪!汪啟棠外表溫文體貼,其實很大男人,千方百計只想控制她!

    昭雲卻說:「我什麼都不怕,就怕她脾氣太任性,分不清楚好壞,吃虧了還不知道,女孩子心是不能太野的……」

    幸好肚子餓要晚餐的男人走進來,昭雲才停止叨念,但晴鈴已經失去了大半的食慾。果真她一日不答應和啟棠結婚,就一日受此折磨嗎?

    二十三歲的她,這真的是最好、最終的選擇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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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邱府家教嚴格,吃飯是不能說話的,席間只有輕輕的碗筷碰擦聲,偶爾大人幾句命令而已。今天有客人在,男人那桌因為敬酒而談笑不斷,女人這桌也文雅閒聊,唯有小孩桌仍按規矩來,絕對專心用餐。

    飯後,惜梅明年要考大學的長子弘勳去上家教班,由高一的次子弘毅領一群小朋友到庭院玩。

    男人移駕到榻榻米和室繼續談話;女人們幫廚房阿桑收拾善後。啟棠這回學乖了,留下來搬重的桌椅。

    惜梅見竹葉青和茅台酒全光了底,忙準備大壺茶水,要晴鈴送進和室給男人們醒酒。晴鈴小心拖著茶盤來到紙門前,正要伸手去拉,卻因裡面某種嚴肅的聲調而停止動作。

    「……人如果在本島還有希望,要是去綠島就凶多吉少了。」一位世伯說。

    「上面的政策也沒有一定,變來變去的,有時像會抓又沒事,有時以為沒事又突然抓起來,一半要靠運氣。」哲彥身為政府高級官員總有秘聞,又問:「這星期警備總部那兒的人還來嗎?」

    「一直都有來,看久了就猜出誰是便衣。」紹遠說:「叔叔那裡沒問題嗎?」

    「若是正霄軍方打點好,我就沒問題。」哲彥簡單說。

    「紀仁,我比較擔心你,你確定嗎?萬一被牽連下去,可不是開玩笑的。」另一位邱家老友開口說。

    「我行得端坐得正,怕什麼?」紀仁說。

    「紀仁兄什麼陣仗沒見過?」哲彥笑著說:「以前他專跑中、日、台三地情報的,老○○七嘍!」

    「相同的情形我也曾經碰過,還記得三十六年公賣局那一次嗎?我還被關了一個月,那種心情我瞭解,怎麼能不幫忙呢?」紀仁說。

    「紀仁俠義心腸,所以好心有好報,要不是關那一個月,都不知何時才能娶到惜梅。」世伯回憶說:「說不定今天一個是老姑婆,一個還是獨身漢呢!」

    「是呀,驚險!驚險!」紀仁笑說,氣氛一下輕鬆不少。

    晴鈴想這是現身的時候,免得等太久茶涼了,後面啟棠已經大步走來說:

    「妳怎麼還在這裡?」

    「小聲點,你沒看我雙手忙,還不幫著開門?」晴鈴說。

    裡頭人聽見外面的動靜,立即結束先前的話題。

    晴鈴奉好茶後,走到長廊,滿腦子還是綠島、警備總部、便衣……那些對話。

    是什麼意思呢?她和一般女孩一樣,向來不太留心政治時事,看報紙偏愛副刊和電影噪聲,但也隱約明白這都不是好字眼,她那些表面上很紳士的長輩們,私底下還涉入什麼危險事情嗎?

    大人事,小孩有耳無嘴,這是家訓。晴鈴知道自己問不得,因此紹遠匆匆過來時,她也不敢一采究竟,只道家常說:「姊夫,敏貞姊還好嗎?」

    「目前還好,妳曉得她的個性,小孩生病她最自責。」紹遠放緩腳步。「我怕她受感染,要把旭晶交給保母幾天,她怎麼都不肯。」

    「暫時隔離對母女兩個都好,一有空我就過去勸勸她。」晴鈴說。

    紹遠中途離開飯局,是急著回去陪太太,晴鈴也不擔擱他,催他先行。

    在所有的堂表姊夫裡,她最欣賞的就是這大她十歲的紹遠,怎麼看氣質架勢都勝人一籌。雖然鄉里謠言很多,有人說他心機深重,非娶黃家女兒不可,娶不到姊姊敏月,就娶妹妹敏貞;又有人說,他娶敏貞是為了報恩,或為了贖罪。

    但以晴鈴這幾年的觀察,他非常愛敏貞,那種愛很難形容,像是生命融為一體時心心相繫的憐痛,有時她看了都不禁動容。所以她一直排斥和啟棠結婚,因為他們之問感受不出那令人心顫的情愫,沒有渾身欲燃的熱度。

    她望著黑暗中紹遠的身影,慢慢只剩下輪廓,步伐有種熟悉感,彷彿變成那個才初識的范先生,在內巷泥濘的窄道上、在榕樹區僻靜的曲徑裡,他的背影……

    「阿鈴--」昭雲叫喚女兒的小名。

    「來了!」晴鈴忙應道。明天母親就回新竹,必有一籮筐事情要交代。

    惜梅打開一排靠院子的玄關門,放幾把加墼籐椅,竹几上置清茶糕果,皓月當空,草木花叢間,蟲鳴是有聲的音樂,流螢是無聲的指揮,夏夜的風沁涼心脾。

    宛青手織著絳紫珠子小挽袋,昭雲一邊學勾法一邊拍扇子驅蚊。

    「這幾天我和啟棠提過結婚的事,他說一切等妳決定,你們什麼時候回新竹訂日子呢?啟棠的媽媽已經問很多次了。」等女兒坐定了,昭雲說。

    「不急嘛!啟棠住院醫師忙,我衛生所也忙,根本抽不出時間……」晴鈴說。

    「不急?妳明年就二十四歲了,我在妳這年齡早是兩個孩子的媽,怎能不急呢?」昭雲皺眉頭。「真不知妳心裡在想什麼,妳再下去就變成老姑婆了,這對啟棠沒有影響,女人可不同,看老了誰要妳!」

    惜梅為在庭院玩的孩子們塗防蚊油,蓋好瓶子走回玄關,晴鈴立刻說:

    「人家惜梅姨也是到二十六、七歲才結婚,姨丈也沒嫌她,還特別幸福呢!」

    「妳惜梅姨又不一樣……」昭雲看了宛青一眼,說不下去。

    晴鈴對上一代的事情並不很清楚,知道的人也都三緘其口,據說與敏貞母親的悲劇有關。「寬慧」這個名字在秀裡是個禁忌,連帶台灣光復前後的種種也沒有人願意多提,以免牽動那心中最痛的部份。

    時間愈久,真相愈模糊,甚至到不知有真相的存在。

    晴鈴絕想不到眼前的三位中年婦女曾有極複雜的關係。少女芳華時代,昭雲暗戀過紀仁,惜梅曾是哲彥的未婚妻,宛青算是惜梅的情敵,其中包涵多少愛恨交加又澎湃不已的心情!

    然而,自晴鈴懂事起,三人已是清眉淡目的母親,一切嬌嗔俏媚與時俱平,只留下和煦的笑容、溫暖的懷抱,偶爾訓示孩子的叨悍,怎麼也和風花雪月的愛情連不在一起。

    但只要年輕過,誰沒有風流浪漫的一段呢?

    晴鈴忽然想起剛才和室裡紀仁姨丈迭聲的「驚險驚險」,忍不住說:

    「我還真想聽聽惜梅姨的戀愛故事,一定很特別。」

    惜梅正將青綠的芭樂切成小塊,昏黃的燈泡照在她臉上看不出是否有紅暈,唯聽她一如平日的端穩聲調說:

    「我們古早時代哪有流行什麼戀愛?還不都是蒙查查就嫁的。倒是呀--妳宛青嬸嬸有一段驚心動魄、抗日戰爭時隨妳哲彥叔出生入死,救過他的命,又隨他過海到台灣,這才叫為愛走天涯哩!」

    「還說呢!這叫呆人,叫大傻妹,還不都是戰爭害的,全中國人都跑來跑去,像大洗牌似的,害我也跟著亂跑,糊裡糊塗就到這人生地不熟、語言又不通的島上來。」宛青眼裡有光彩,也有慨歎。

    「這叫千里姻緣一線牽,有時嫁到哪裡都想不到。」惜梅有所感地說。

    「當女人不容易呀!小時候我媽說吃飯時筷子別拿太上端,不然會嫁得遠,我不聽--唉!果真就隔山隔海的,回娘家也辛苦。」宛青又說。

    「你們香港也有這種說法呀?阿鈴自幼我就盯著她拿筷子,太上面就罵,才一個女兒呀,哪捨得她嫁太遠?能在同一條街是最好了。」昭雲說。

    「這才不准呢!」晴鈴年輕人不信這一套。

    「怎麼不准?啟棠就是新竹人呀……」昭雲倏地拍一下扇子說。「哎呀,本來講婚事的,扯到哪裡去了!不管怎麼樣,婚要先訂,大家也安心,你們年輕人忙,我們來準備就好,至少年底……」

    「媽--」晴鈴一邊叫,一邊求救地看惜梅。

    「昭雲,就如宛青說的,時代不同了。」惜梅說:「晴鈴書念得比我們多,世面見得廣,有自己的主張和想法;況且現在二十五歲結婚不算遲,還有兩年的時間,妳就讓她好好享受當小姐的自由,將來結婚後做人媳婦要玩樂可就難了,也不必那麼早把她推入婚姻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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