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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頁 文 / 言妍

    「可是……哎!算了,講不過妳們。就等晴鈴他爸爸下次來,他可不會像我那麼好說話了。」昭雲又叮囑說:「對了,我在妳惜梅姨這兒留些高麗參。枸杞和紅棗,廚房阿桑會燉成湯,妳就拿去醫學院給妳大哥,他在醫院實習要補身體,妳一定要看著他喝下去喔。」

    「晴鈴上班也累,我燉完叫老余送過去就好了。」惜梅說。

    提到老余,晴鈴還有一樁心事,忙問:

    「老余最近怎麼了?我聽說姨丈新請了一位司機,今天還看到他人呢!」

    「還不就因為上次被摩托車撞到,說年紀大要退休。我現在讓他開家裡的車,醫院的車載病人工作重,就另外請人。」惜梅說。

    「那個新司機從哪兒來的?有誰介紹的嗎?」晴鈴盡量表現平淡。

    「我不清楚,醫院的事我已經很少管了,妳姨丈好像說是正霄以前在軍中的朋友。」惜梅回答。陸正霄是邱家義女君繡的丈夫。

    「外省軍人嗎?那可要小心呀,他們從不洗澡全身長臭蟲,又兼吃喝嫖賭樣樣來,沒家沒業沒擔保的,絕不能隨便亂僱用,免得壞了醫院的名聲。」昭雲說。

    「媽,妳那是偏見,人家陸大哥外省軍人,不是很好嗎?」晴鈴說。

    「陸先生是大學教授不一樣,一個司機的能跟他比嗎?」昭雲白女兒一眼。

    惜梅想解釋什麼,一群大小孩子過來吃點心,冬瓜茶、酸梅湯一杯杯喝下去解暑熱。喧鬧之中,長廊有人走來。

    「散會了嗎?」宛青見了來人問。

    「沒有,還正熱烈討論呢!」啟棠回答。

    「那你跑出來做什麼?」晴鈴知道他很重視這種場合,尤其有醫界老前輩在的時候,一定不放棄必恭必敬隨侍左右的機會。

    「還不是想陪陪妳?」昭雲乘勢拿下女兒手中為孩子擦嘴的毛巾,說:「時間還早,你們兩個去散散步吧!」

    晴鈴本要拒絕,但有些話又想弄明白,便率先下了玄關,向夜色深處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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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在連綿的屋脊上空,天漸漸涼。

    晴鈴故意走慢幾步,啟棠一般行路有領先在前的習慣,起初她還會努力小跑跟上,後來乾脆拖拉在後,逼他不得不放緩腳步等她,否則她就消失在人群中,她是一點也不在乎的。

    這美麗有著七里香味道的夜晚,巷道來往著散步的人群。

    「我以為你會在和室伺候到最後一分鐘呢,怎麼,熬不住啦?」晴鈴說。

    「今天都是談政治的事,我對這些一向沒興趣。」他故意略過她語氣中的譏諷,慇勤說:「我寧可陪妳,我們見面的時間實在太少了,如果妳能轉到我工作的醫院,我們可以天天……」

    「你明知道不可能,我喜歡衛生所的工作。」她說。

    「我永遠不懂,衛生所有什麼好?環境、展望、薪水、挑戰性都不如大醫院的護士。」他老調重彈。「妳只要一開口,台北任何一家醫院任妳挑選,那麼好的前途和機會,有上進心的人都會迅速把握的。」

    若是以前晴鈴會肚內一把火,罵她沒有上進心嗎?現在的她只淡淡說:

    「我就是不想活在那些叔伯『關愛』的眼神下,包括你在內。在衛生所我自由多了,也不覺得鄰里保健工作會比照顧病人更缺乏挑戰性或展望。」

    「妳不會在台北待太久的,等我結束住院醫師的任期,我們就回新竹一起合作開業,蓋一座新竹最大的醫院,將來妳大哥也會加入,就專屬於我們汪陳兩家的。」啟棠臉上興奮發光說:「為這偉大的計畫,妳那點衛生所資歷是不夠的,一定要有更多醫院管理的經驗才行。」

    又是他那一套夢想野心試圖要說服她!

    她從沒有想過蓋醫院或實現什麼偉大的計畫,念護校就僅僅希望有照顧他人的能力而已,尤其是那些進不了醫院、付不出醫藥費的窮苦人,更需要熱心的幫助和無私的關懷……但啟棠不會瞭解的,長期以來兩人觀點不同,辯論再多也如兩條不相交的並行線。晴鈴平靜地問:

    「汪啟棠,你仔細想想,你真的覺得我--適合你嗎?」

    他的表情是有備而來的,這個問題兩年來晴鈴不止問一次,而以他做任何事都有近程和遠程目標的個性,當然也思考過很多次。

    晴鈴的家世是毋庸置疑的,父親是五金工會理事長,配他這中學校長兒子的身份綽綽有餘了。

    但還不只如此吧!那些媒人帖上的名媛淑女,家業地位不輸給晴鈴的也大有人在,為什麼他偏偏選擇晴鈴,又對她情有獨鍾呢?

    晴鈴昂著頭等他的答案,青白的路燈照在她完美無瑕的臉龐和髮型上,一身優雅名品的洋裝,再往下看,兩腳穿的卻是紅色的塑料家常拖鞋,珍珠色高跟鞋已經不知哪兒去了,恐怕連她自己都沒注意到吧!

    啟棠笑了出來,或許就是這一份天真末鑿的性情,讓她有種流動的生命力,不時活絡他枯燥忙碌的習醫日子。

    雖然她很任性固執,又常發小姐脾氣,但他相信只要結了婚,認定了這個丈夫,她必然以夫為尊,一切順從他的意願。

    他週遭的女人,包括母姨姑嬸們在內,不都是如此嗎?

    若是再重來一次,他仍會選擇晴鈴,因此溫柔地說:「全天下沒有比妳更適合我的女人了!除了妳,我沒有愛過任何人,妳是我心裡唯一的。」

    愛?晴鈴吞了吞口水,說:「即使我一輩子不離開衛生所?」

    是哪個長輩說的?戀愛嘛,縱寵一點無妨,嫁了就會乖。啟棠假裝為難說:

    「嗯--如果不離開,我也沒辦法,但至少要調到新竹的衛生所吧?因為偶爾也要以院長夫人身份出席晚宴之類的場合呀!」

    晴鈴沒有軟化,仍板著瞼說:「那麼,你認為你--適合我嗎?」

    「除了我,我想不出任何與妳更相配的男人了!」他毫不猶豫說。

    這話一出,她就知道自己問錯了;以他自負的心態,他是台北新竹一半以上年輕女性的理想乘龍快婿,她還不是只有偷笑的份嗎?晴鈴仍懇切說:

    「我的想法不同,我覺得我們之間有太多歧異,只是炫麗的外表掩蓋了內在的問題,其實我們並不適合,不該為了大家的期望而貿然結婚……」

    啟棠突然靠過來,她嚇一跳後才發現他要吻她,本能地往後退,還差點踩進小水溝,幸好他及時拉住她的手臂。

    平時啟棠不會在公共場合做這種事,但私下無人時他也會有示愛舉動,晴鈴總是技巧地避開,因為覺得只要讓他越過了親吻或愛撫的界線,就毫無疑問是他的人了,她目前還沒有這樣的心理準備。

    兩人有些狼狽,站了一會,才回頭往邱家的方向走。

    巷道迎面而來挑擔賣豆花的小販,幾個行人圍著他。晴鈴晚飯吃得少,肚子有點餓,建議也來一碗。

    「不好吧?可能不衛生……」身為醫生,以健康考量,啟棠從不吃路邊攤。

    「人家晚上還要打拼工作,給他賺點錢也好呀!」

    晴鈴逕自過去,沒幾步又停下。遠遠一頭來了一輛腳踏車,微弱的車頭燈閃呀閃的。那騎車的不正是小范嗎?

    「范……」她正要揚手喊他,他卻速度不減,目不斜視地騎了過去。

    沒看到她,還是視而不見?

    「那個人是誰?妳認識的?」啟棠望著他的背影問。

    「他是永恩醫院新請的司機……」晴鈴說到這裡自己都覺得可笑,不過一個司機,她幹嘛如此熱切?

    旁邊的啟棠一聽是司機,立刻把那個人丟到腦後。

    「回去吧。」晴鈴沒勁地說,也忘記想吃豆花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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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避開純白,避開蔚藍,那些都是天空的顏色,明亮刺眼的色彩。

    他腳踏車又騎了一段,才壓下煞車手把。回首黑夜長巷,樹影搖曳,人影幢幢,蚊蚋由一盞燈飛向另一盞,好個安靜的太平之世。

    誰說不再有追捕者?有人在後方追他,前程卻茫茫,都是無處可去。

    自從長線斷掉後,他就失去方向,成了遠飛的風箏,抗不住氣流的翻滾。

    腳踏車慢慢踩回,忙了一天總沒有一頓吃好,他叫了一碗豆花,加燉軟的花生仁和濃熬的糖水,溫暖了空澀的喉胃。

    小攤邊的人群漸散,他悄悄地走向其中一個也在喝豆花的黑衣男子,在對方耳旁說:「辛苦了,也該有點消夜,我請客。」

    那人瞪他一眼,也只能無聲地看他把錢一起付了。

    他回到榕樹區最僻偏的角落,鬼屋,知道又將作風箏的夢,無邊無際的痛苦掙扎,一座山頭又一座山頭,一片汪洋又一片汪洋,飄流著。詩人說:

    不要隨我上升或下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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