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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頁 文 / 言妍

    小蓮正要加入意見,一個小不點兒鑽出來,是喘氣的旭萱說:

    「晴鈴阿姨,妳好了嗎?姨婆叫妳快一點,說比客人晚到就不好了。還有……姑婆說,再不見人影要報警了!」

    姑婆就是晴鈴的母親黃昭雲,也是敏貞的親姑姑,而惜梅是敏貞的堂阿姨,這錯綜複雜的關係,很懷疑旭萱那小腦袋搞得清楚。

    「阿姨,我先去榕樹區,小舅舅在那裡,妳等一下來找我們哦!」晴鈴衝回房間,旭萱又在走廊叫。

    「好啦!」她關了門,脫下護士服,穿上媽媽為她新作的兩件式短袖及膝洋裝,淺藍色滾著暗青細花邊,鑲著珍珠色的鈕扣,正好配上珍珠色的高跟鞋。

    因為衣服極合身,裙子扭了半天才就定位。晴鈴很不喜歡這淑女的束縛,但今天不穿,媽媽一定會念上三年,說多辛苦才從日本買來布料,又多費心請師傳按日本流行雜誌的樣式裁製等等。

    呀,還有頭髮,從新竹回來就沒有上過美容院,原本燙得型很美的及肩短髮已扁成一團,她彎下腰由髮根往前梳,再用手抓抓,尚可。

    臉呢,上粉、畫眉、點唇,三十秒結束。

    她蓋上粉盒時,目光觸及那四季皆關閉的後窗,他,小范,還真有緣呢!

    高跟鞋篤篤篤出來,幾個女生哄唱說:「晴鈴好美麗,和汪醫師鵲橋會!」

    「誰說的?是要去會我媽。」她回說。

    「才怪!汪醫師早換好一身西裝筆挺來報到了,和妳正好金童玉女配一對,不會是要偷偷訂婚吧?」有人笑說。

    「小心嘴爛!他穿什麼才不關我的事!」面對這些討人厭的戲弄,晴鈴只有灰頭土臉速速溜掉。

    汪啟棠追她兩年,這一帶的醫業界都知道。由於她的家世條件,由於他的優秀有為,雙方的競爭者自動退下,他們就成了舞台上僅餘的勝利者。

    她並不喜歡這種感覺,但又無法形容哪裡不好……世間真有找不出缺點的人或事嗎?若有,會不會很詭異呢?

    榕樹區是男生宿舍,住的人較少,也空曠一些,小孩愛到那兒去玩。晴鈴沿著喧鬧聲尋來,繞過了一段七里香灌木就停了下來。

    弘睿和旭萱在榕樹底又叫又跳,有人正從樹上解取纏繞的風箏慢慢爬下來。

    咦,那不是神秘兮兮的小范嗎?

    他身手一貫的俐落,看來不但是跳磚專家,爬樹也是內行。她先不動聲色地觀察,他頭髮一樣短,但皮膚比以前黑一些,看來氣色好很多。

    他對孩子低語著,表情是親切的,等靠近了才聽到他的正腔國語說:

    「有蝴蝶、燕子、蜻蜒、蟬很多種,裝竹笛可以發出聲音,飛得又高又遠。」

    「小范叔叔,那你幫我們做一個好嗎?不!兩個,萱萱也要。」弘睿興奮說。

    「有空的時候吧!」他遲疑一會回答。這時恰好抬頭看見晴鈴,親切消失,人變得淡漠,甚至退後一步。

    「是范先生呀,我們以前在趙太太家見過,剛才在馬路上也遇見,你應該還記得吧?」晴鈴大方說。

    「護士小姐。」他只給了不算招呼的招呼,立刻轉移視線,把破了洞的菱形風箏交給弘睿。

    晴鈴本想自我介紹一番,這是再平常不過的一件事了。但當她意識到自己的盛裝打扮,忽然覺得害羞起來,畢竟不同於白色制服有職業保護的自在無拘,拿下面具相對並不容易,何況他也不合作。

    弘睿接過風箏後,他就離開了,晴鈴的情緒莫名其妙由高昂到低落。

    倒是弘睿在回家的路上手舞足蹈說:

    「成功了!成功了!等了那麼多天才把他抓到,太棒了!」

    「抓到誰呀?」晴鈴問。

    「小范叔叔嘛!」旭萱說。

    「對呀!他難抓得要命,我們在榕樹下玩了很多天,他都不理我們。今天我就想到風箏的辦法,假裝它飛到樹上,小范叔叔就幫我拿下來,還說要做新風箏給我們,哼哼,這樣我們就可以去鬼屋探險了!我很厲害吧?」弘睿得意洋洋說。

    「我也有假哭哦,而且哭得很大聲。」旭萱邀功說。

    「你們兩個暑假不乖乖在家,每天在外面搗蛋,小心挨打。」晴鈴敲弘睿的頭:「尤其是你,明年要考初中了還趴趴走,連著把旭萱也帶壞!」

    「我媽說明年要改成九年國民義務教育,不考了。」弘睿胸有成竹。「如果他們敢考,我就寫信抗議!」

    「小鬼靈精,我們就看你出名啦!」晴鈴笑著說。

    她的心情又平復了。那個范先生,原來不只是她,連兩個小孩對他都很好奇,他到底是什麼來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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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邱家客廳比平日多了幾分色彩,茶几矮櫃放了幾盆精心剪插的花,那是昭雲的傑作;惜梅一向教書工作忙,沒有心思去研究那些流呀坊的。

    高級紅檜套椅已高朋滿座,大都是晴鈴所熟悉的男性長輩,像紀仁姨丈、哲彥二舅、紹遠姊夫和幾位邱家老友;最年輕的是啟棠,中規中矩地坐在角落聆聽。

    晴鈴按禮貌向每個人問候,至於啟棠則省略,瞄他一眼就算。

    女人們在飯廳準備三大八仙桌的菜餚。昭雲一見女兒就上下打量說:

    「整天跑野馬!才來台北沒幾天又瘦了,一身薄板,穿衣服都撐不住。」

    「什麼?瘦?再胖我就塞不進去啦!」晴鈴拉拉上衣說。

    晴鈴遺傳母親的梨渦,但若隱若現淺淡了很多。眼睛沒有母親的圓大,是父親那種眼角微揚的杏目,笑起來如彎彎的清月,算不上驚艷的美女,而是長得有人緣的那一型。

    「晴鈴身材很標準呀,我才整理出幾箱旗袍,腰特細,工也特精,還想撿幾件送她呢。」哲彥的妻子宛青來自香港,國語已經很溜,本省話也能講。今天除了老大、老二外,她全家都來,兩個小的就和惜梅的三個孩子玩在一塊。

    「我穿不慣旗袍。」晴鈴說。

    「要練習呀!」宛青說:「旗袍最能表現出中國婦女的身段美,可惜我發胖都是贅肉,穿了難看嘍。」

    「就是嘛,人過四十肥肉拚命長,不知該怎麼辦?」昭雲有同感說。

    姑嫂兩個接著就妳一言我一語地談起減肥妙方。

    幾個小孩由庭院跑入飯廳,年紀最幼的旭萱差點摔倒,晴鈴扶好她,問:

    「咦,怎麼沒看見敏貞姊?」

    「旭晶有點發燒,她今晚不能來。」正在指揮廚房阿桑擺桌的惜梅說。

    「我去看她。」晴鈴走向邊門。

    「天天見的哪急於一時?現在還有客人呢!」昭雲叫住女兒。

    晴鈴只好乖乖排碟子擺碗筷。

    冷不防啟棠在她身後說:「妳來晚了,看起來很疲倦的樣子。」

    「嚇死人了!」晴鈴叫一聲。「疲倦?你真不會講話,應該說我很美麗才對。至少也要看在這套昂貴的洋裝份上諂媚一下,小心我媽不高興哦。」

    「我不看衣服,我真正關心的是妳的身體,怕妳花太多時問在沒有用的事情上。」他是五官端正、身材適中的書卷型男生,人人都誇他一表人材,他也永遠信心十足的樣子。

    「我做的每一件事都很有用。」她推開他,佈置第二桌。

    「是嗎?每天騎腳踏車在貧民區穿來穿去,幫人殺頭虱、捉蛔蟲、點沙眼、打預防針,我覺得太浪費妳的才華了!」他說。

    「汪醫師,你忘了嗎?教科書上寫著公共衛生是國民健康的第一道防線,你怎麼能說它不重要呢?」她看看手裡的碟子,又抬頭說:「提到浪費,你不認為擺碗筷才最浪費我的才華嗎?我很疲倦,可是你從頭到尾站在這裡都沒有幫忙我的意思,不是心口不一嗎?」

    「我……」啟棠才開口,晴鈴已經塞給他一堆小碟子,要他負責第三桌。

    昭雲正好端一鍋燉湯出來,見了忙說:

    「怎麼叫啟棠做事?他在醫院都累一天了,真不像話!」

    「我在衛生所也很累呀,是啟棠自己講的。」晴鈴回說。

    「沒關係,我可以做……」啟棠趕緊說。

    惜梅看他衣冠楚楚又笨手笨腳的樣子,替他找台階下說:

    「啟棠,你去叫大家進來吧,準備吃飯了!」

    他走了以後,昭雲立刻教訓起晴鈴,不外男人是做大事業的,不可煩他家中頊事,免得誤他前程;而家庭是女人的責任,守好本份,男人才無後顧之憂等等。

    晴鈴聽多這一套了,從小洗澡不能比男生先洗,女生衣服放在男生衣服上面會被罵……雖然在陳家女兒和兒子一樣疼,吃穿唸書沒差別,但很多日本教育留下的男尊女卑觀念,仍隱隱藏在生活的諸種細節中。

    宛青聽了忍不住說:

    「昭雲,時代不一樣了!在我們香港,女人有能力就出去工作,男人無能家事也得做,沒什麼內外之分,誰厲害賺錢多,誰就是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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