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頁 文 / 言妍
她第一次受到衝擊,是到「結核病防治院」實習時,肺結核的死亡率仍很高,她被一幕幕接踵而來的生離死別嚇到了。無論有多高明的醫術、多仁慈的心腸,病魔來襲時,也只能呆站著看它吞噬,人能做的如此微渺。
那些日子她常失眠,長夜被絕望的病人和家屬們佔據著,輾轉反側,一遍遍問著生命的意義,想著是否要離開這折磨人的工作,回到安全光明的世界。
漸漸地,她習慣了,和所有的白衣天使姐妹們一樣,學會將自己放在客觀的距離外,不再陷入病人的悲喜劇中,並領悟南丁格爾的那段話:護理「是一種科學,是一種看顧的藝術,是上帝的法則」。
所以,身心能治,個人的命運卻是治不了的。
然而,對秀平和敏敏這對母女,她仍多了一份超越職業的同情,心再度被觸動,也許是同為年輕女性幸與不幸的對比,又也許是美夢難圓的無奈吧!
儘管表面上善於勸慰打氣,晴鈴並不真正瞭解苦難,因為本身並沒有經歷過。
世間悲劇,若不落在自己頭上,說的永遠比做的容易。她曾經想,如果她處於秀平這種情況,能更堅強、能應付得更好嗎?
敏敏玩累了,眼皮慢慢垂下,晴鈴看時間,也該回衛生所了。
「有空多帶小敏敏出去曬太陽,對妳和孩子都有益哦。」臨行前她再三交代。
「我會的。」秀平說。
屋外已經大片陰影斜蓋,這巷窄的違建之區,陽光特別容易消失。晴鈴正要上腳踏車時,後座的旭萱手指著說:「看!抱我的叔叔!」
右前方快到小路的轉彎處,那位范先生正背靠著牆,頭低垂,手裡拿煙,鼻口吐煙,又雲又霧的,罩得他四週一片濛濛茫茫。
不會從頭到尾都在這裡抽煙吧?
彷彿感應到什麼,他往她們的方向看來,先丟下剩餘的煙段,再用腳踩熄。
「探訪結束,你可以回去了。」晴鈴露出慣有的專業笑容,加上陳家千金的淑女教養,有禮貌地說:「再見!」
他根本不應,只手握成拳,摀住忍不住嗆出的咳嗽聲。
嗯哼,連個基本禮儀都不懂……煙抽成那樣,大概從肺到嗓子都燻黑了吧?
不再睬理他,她脖子挺直,以比平日更優美的騎姿將腳踏車滑向左邊來時的道路,像一隻純白的天鵝,嘴裡甚至哼起芭蕾舞曲的天鵝湖。
快近黃昏,門戶內有煮飯的動靜,行人也增多。當晴鈴遠遠看到那片污水爛泥時,天鵝湖遏然而止,車也煞下來,還美個什麼勁呢?怎麼忘了還有這一關?
她不自覺地回頭望望,又找什麼呢?難道還期待某個人來英雄救美嗎?素昧平生,狹路偶遇,誰又真的理妳了……
好在沒有等很久,附近居民經過,一看是衛生所護士,立刻熱心幫忙抬車。
過了泥濘地,晴鈴加快腳踏車速度,在進入內巷主道時,耳畔突然傳來斷續的知……知……知,她叫:「蟬聲!聽到了沒有?」
「這邊沒有一棵樹,不會有蟬,阿姨聽錯了吧?」旭萱說。
晴鈴豎尖耳朵,但再也捕捉不到。奇怪,今天是有點神經過敏喔!
出了內巷,手錶指四點三十六分。去趙家前後才兩個小時嗎?感覺已經過好久好久,可是也沒有多做幾件事呀!晴鈴拍拍臉頰,是夏日午後的恍神吧,有點像做了一場夢方醒,又說不清楚夢裡的內容。啊,好長的一天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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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繼續抽煙,地上一排煙屍,彷彿遙遠,這情況如此熟悉,在那血染的江邊村落,在倉皇奔逃的叢林,跨過的、匐匍的、絆倒的、厲喊的,都沒有明天。
現在依然沒有明天,拚命從來處來,去處呢?終究還是灰飛煙滅這條路了!
某處傳來蟬鳴聲,他頭仍不抬,這只有穢水濁泥的地方,聽了更似幻。
要埋上多久才能唱一夏?三年、五年、十七年,出來了,卻是更多的險惡。
他想起那些郁魅溽熱的夜晚,大束探照燈往樹幹猛射,受不住強光的蟬紛紛掉落,再烤成焦黃進入狂笑者的肚腹內,連叫的機會都沒有。
他終於瞭解蟬的感覺了,殘忍死亡的明亮,不如地底安全的黑暗,放棄殼蛻,放棄振翅,放棄重見天日。詩人說:
不要給我光
我討厭看見自己的影子
第二章
衝!衝!衝!
晴鈴穿過摩托車和汽車中間,順利在紅燈之前左轉,如果家人知道她腳踏車是這麼個騎法,一定會抓她回家,不許再出來工作。
這也是近兩年才練成的馬路穿梭技術。需要時,人是有無限潛能的。
以前在新竹家,想騎腳踏車上學,不是阻力太多,就是毅力不夠,一直沒學成功;結果到衛生所上任才兩天,就騎得有模有樣了。
又閃過一輛汽車!自從政府逐步收回三輪車後,這些吃油吐煙的機器愈來愈多,在上下班時分,增加不少行路的危險。
咦,這排新公寓已經蓋好了?真快!她離開還不到一個月,先是參加台中的「山地保健宣導」研習會,又返新竹一趟,再回台北就覺得這個城市的改變。
晴鈴看看表,今晚的飯局肯定要遲到了!
整個下午她都在「明心育幼院」幫那些院童剪頭髮、殺頭虱,每個孩子包得像阿拉伯人似的。因為她趕時間,護士長還先放行了。
走過中段一排違章建築,在信義路和新生南路口又是紅燈要暫停,一陣狗吠聲引得她往左看,旁邊停了一輛改裝過的廂型車,車身寫著「永恩醫院」四個紅字。她出外探訪時偶爾會遇到的,一向都是司機老余開的車。
她向前正要招呼時,卻像撞鬼一樣張大眼睛,這……這不是那天在趙家碰到的范先生嗎?他怎麼會在姨丈的車子裡?
又一次意外!即使是目前最紅的帥小生,那個演「藍與黑」的關山站到她面前來,她也不會那麼吃驚吧?
「你……老余……」口齒也不清了。
他看見她,沒有一般人認識或不認識的正常反應,只淡淡說:
「小姐,騎車要小心,馬路不是鬧著玩的。」
這是什麼意思?
可惜綠燈亮了,她甚至還沒有從驚嚇中恢復過來呢!
廂型車自然速度較快,一箭步就衝出去,晴鈴緊緊尾隨,但一上塯公圳的橋,就被一堆人車隔著,只有望塵莫及的份。
嗯哼,不怕,反正人在「永恩」跑不掉!揚起嘴角,沒想到再遇見他會令她心情如此興奮,彷彿……不小心縱放的逃犯,終於又逮捕歸案了。
掛著一抹若有所思的微笑,她一路按鈴,「叮叮叮」地回到了宿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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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恩醫院後面的宿舍是成排的日式房子,以幾棵濃密的大樹為中心,彎彎曲曲地連在一起,據說以前是株式會社單身員工來台居住的處所,隱密和開放兼俱。
又因為邱紀仁院長忙於醫學院教學,不願再擴大永恩的規模,僅維持社區型態,所以多出來的房間也租給外面的醫護人員。
晴鈴能留在台北工作,也是以同意住永恩宿舍為交換條件。
本來爸媽要她住對面一街之隔的惜梅姨家,她則喜歡像讀醫學院的哥哥一樣獨立租屋,雙方堅持己見吵得不可開交,最後才各讓一步。
宿舍以矮牆和巷道分隔,牆內再種一排七里香,花開時香味遠遠就聞到。
晴鈴把車往棚子一丟,往屬於女生的欒樹區跑。以前有的媽媽從南部來,抱怨用台語念樂樹像「戀愛樹」,怕女兒去亂愛一通。晴鈴媽媽倒不計較,只要求最裡面最安全的一間就好。
每次晴鈴搶分爭秒時,就氣她的房間要七拐八折。
房間的確在廊深不知處,後窗一開竟是全宿舍最僻靜之所,掩在白千層、芭蕉、朱槿、杜鵑花後面的瓦屋,謠傳曾有人上吊自殺,天一黑就鬼影幢幢的,一直沒有人敢住,平常也很少人走動。
晴鈴當然不開那扇窗,厚簾子終年密合,只差沒釘木封死而已。
但今天急歸急,她並沒有先開自己的玄關門,反而跑到隔壁,對著一個燙衣服的女孩問:「小蓮,你們永恩來了新司機嗎?」
「對呀!妳都不知道嗎?」小蓮說:「很怪的一個人,不太說話,也不和人交往,大家都偷偷在談論他。」
「他來多久了?」晴鈴又問。
「好像有一個月了吧?」小蓮說。
喔,那次趙家碰面沒多久他就到永恩了。那是自己應徵,還是有人介紹?
「妳們在講那個小范嗎?」門外有個護士經過,插嘴說:「晴鈴我告訴妳,他就住在那間可怕的鬼屋耶,真夠勇敢,光這點就把那些眼高於頂的醫師們都比下去了,下回妳見到他本人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