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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頁 文 / 言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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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次進內巷,晴鈴總要不斷按鈴,避開人、狗、腳踏車、三輪車,還有佔著路面的各種想不到的東西。這個地方永遠是擁擠的,常有不知情的汽車駛入而動彈不得的局面,活像甲蟲進了螞蟻穴。

    趙家在左邊第五條小道分岔出去,離了大干從此九彎十八拐,才是真正麻煩的開始,誤闖任何細徑或缺口,都會有不同的結果。

    晴鈴算熟門熟路了,腳踏車在其間穿梭自如,畢竟也有兩年的訓練了。不過,上星期落了幾場豪雨,這附近有一條大水溝,希望不會有什麼影響……

    哎呀,中獎了!大水溝果然氾濫,有一段路積著厚厚的污水爛泥,有人臨時放了十來塊紅磚,以便跨行。

    晴鈴迅速跳下車子,咬著唇估量狀況。若只有她一個人,小心走過去,大不了弄髒白鞋襪就是了。但此刻帶個小女孩,又有掛滿物品的腳踏章,該怎麼辦呢?

    旭萱八成不敢自己走,得用抱的,如果能步步維持平衡,勉強可以度過。但腳踏車呢?她可沒那個力氣拾腳踏車,不抬高又怕陷入泥裡……

    「阿姨……」旭萱拉她的衣角。

    「乖,阿姨會想出辦法的!」嗯,如果把東西拿過去,腳踏車留在這裡,會不會被偷呢?嗯,或者找個路人幫忙……

    晴鈴前後左右看看,剝駁的牆、緊閉的門,這不早不晚的午後三點,別說人,就是連隻狗也沒有,有的只是一堆在垃圾上嗡嗡叫的蒼蠅。

    她替自己和孩子擦擦汗,準備放手一搏克服困難……突然,花白白刺眼的陽光裡有人走來。太好了,似乎還是手長腳長的高個子男人呢!

    在還沒完全看清楚時,她已叫:「先生,能不能幫我把這輛腳踏車抬過去?」

    以她的經驗,穿這身白制服,很少人會拒絕幫忙。

    等那個男人走近,微皺的白襯衫卡其長褲,破舊褪色的皮鞋,短短的小平頭,還有那張略顯蒼白的臉孔,給晴鈴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無暇細思原因,反正忍不住要對他多瞄幾眼就對了。

    男人看她一下,臉像帶了摘不掉的面具,沒有任何友善或禮貌的表示,但也許白制服發生了作用,他二話不說,手一前一後拎起腳踏車就踏上紅磚塊。

    別看他人高馬大,動作還挺俐落,準確的步伐沒有顛簸,很輕而易舉的樣子。

    晴鈴忙抱起旭萱跟在後面,可是紅磚到她腳底彷彿浮起來似的,沒有一塊穩固,她走到中央時已氣喘吁吁,怕摔了旭萱。

    那人放下腳踏車,又踩幾步過來,接過旭萱,如履平地般快速。他有練過武俠片裡的輕功嗎?

    旭萱也平安落地了,他站在原處望著她,仍吝於發出聲音,但很奇妙的,他整個人的姿態傳來一種感應,晴鈴本能地知道他想表達什麼,便說:

    「謝謝你!我自己可以過去,沒問題了。」

    他也乾脆,聽完她的話之後,掉頭就離開,一如出現時的神秘無由。

    好奇怪的一個人呀!接下來的路程,她無法把他由腦海中移除,不斷想著他的模樣和舉止,都不是她所熟悉的、或容易歸納的類型。

    外省人面孔,她大膽下了結論。因為他有一張長型的臉,廣闊的額頭,挺直到見骨的鼻樑,狹長內雙的眼晴,薄薄的唇,下巴硬得像高山的稜線……

    還有他的身形,除了高之外,走起路來厚肩寬背的,很有架勢,像軍人。對!他也有軍人的嚴峻少言,加上一點人在天涯的滄桑感。

    不曉得對不對呢?她倒是想得有些太入神了……

    晴鈴生長在本省家庭,雖然學校也有外省同學,但他們都飄浮不定地轉來又轉走,並沒有留下太多的記憶。直到她長大,來台北念護專,又當了護士,才真正接觸到各種省籍的人。

    而她生活一向單純,家裡又保護得很好,因此所謂的各種省籍,也都只限於醫生、同事、病人的職業關係,沒有再近一步的交往。

    但這並不妨礙到她學會由外貌、氣質,來辨識一個人的能力。

    這要感謝她上過的解剖課,雖然是挺痛苦的經驗,但很有用。到此刻,她仍是純粹好奇的心理,那個偶然相遇的蒼白男子,說實在還滿英俊的,與她週遭的男人都不太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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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晴鈴還來不及想會不會再見到那位蒼白男子時,他正在趙家那扇綠漆剝落的門後瞪著她。

    意外的近距離,她發現他比想像中的年輕,歲數可減至三十歲左右;那警戒的眼下有明顯的黑圈,臉稍稍浮腫,下巴也青青的帶幾條刮痕。以護士的直覺,他不是嚴重的睡眠不足,就是健康情況不太好……

    「阿姨,是那個抱我的叔叔耶!」旭萱先出聲。

    晴鈴驚醒般,立刻退後一步問:「這不是趙林秀平的家嗎?」

    她才說出第一個字,他就讓開了,秀平迎出來說:

    「是衛生所的陳小姐呀,一陣子不見了,還有萱萱小姐,請進!請進!」

    屋內陰暗,有股淡淡的霉味,狹小的空間因為沒有幾樣傢俱,還算整齊。一歲多的敏敏站在竹子做的手推車裡,興奮地張大眸子看多出來的人影。

    旭萱跑過去,牽起嬰兒的手說:「我媽媽幫敏敏做了布娃娃,給她當玩具。」

    秀平正在倒水,說:「你們真太客氣了!」

    「萱萱好喜歡敏敏,說一定要來看她。」晴鈴適應微弱的光線後,看見那名蒼白男子坐在飯桌最裡面的椅子,臉向著唯一的窗戶,一貫的沉默無表情。

    秀平發覺晴鈴的注視,連忙說:「喔,范先生是我先生的……朋友,他人到台北,順便來看看我。」

    那位范先生並沒有給晴鈴正式招呼的機會,站起來說:「我還是先出去一下,等會兒再回來。」

    猜對了,外省人!聲音雖然低沉沙啞,卻是標準悅耳的國語。

    晴鈴正想聽秀平提更多關於范先生的事時,旭萱拿出了信封裡的彩色照片。

    「照相館老闆要我帶來,免費送給妳的。」晴鈴解釋。

    秀平挪到窗前,藉著那點亮光反覆細看照片,眼眶泛出淚水說:

    「我家敏敏真有那麼漂亮嗎?前些時候她爸爸寫信來,說要看女兒的照片,我們才去拍的。不然妳想,我身體不好,家裡又亂糟糟的,哪有心思去做這些呢?」

    秀平的丈夫正在監牢服刑,服什麼刑,也沒有人說得明白。

    就是去年敏敏剛滿月時發生的事。趙良耕為女兒報戶口,被查出以前違反軍令的舊案,早懲治了,人也退伍了,卻又莫名其妙以通匪之嫌被抓。

    事情一旦與軍方有關,朋友走避,消息封鎖,家屬除了乾著急外,完全束手無策。丈夫生死難料,秀平自身又無依無靠,內外煎熬之下引發了精神衰弱症,不但丟了紡織廠的工作,連餵養孩子的母奶都沒有了。

    唉,本來是個才要起步的幸福家庭,卻被飛來的橫禍打散。

    晴鈴望著瘦弱憔悴的秀平,二十六歲的人,也不過比自己大三歲,看起來卻像老十歲不止,憂傷真會壓垮人呀。她柔言安慰說:

    「敏敏真的非常可愛,外面人人都誇讚,下次妳應該到照相館去看,好風光呢!為了這樣一個寶貝女兒,妳一定要好好振作才對。」

    「唉,我是個歹命人,從小做養女就沒有一天好日子,總希望將來自己有家庭後,生個女兒能像公主一樣照顧打扮……」這一說秀平更悲從中來,眼淚簌簌落。「誰知道就這麼倒霉,所有壞事都輪到我,真歹命呀!」

    「歹命人更要改運,第一個身體就要顧好,人才會有元氣。」晴鈴一邊準備溫度計和血壓器替她檢查,一邊鼓勵說:「多吃多睡,心情放寬,再加上我們給妳的營養品、營養針,很快就會復康,也能回工廠做事了,妳要有信心一點嘛!」

    接著,再一一解釋帶來的物品,填些報告,並約好照X光片的時間。

    晴鈴拿出裝著錢的信封說:「這是惜梅姨、敏貞姊和我的一點心意。」

    「妳們已經幫我夠多了,我不能收,而且我有貧戶卡,每個月有錢領……」

    「這是給敏敏買東西的。」晴鈴按下她的手說。

    旭萱前後搖著竹推車,敏敏發出快樂的呵呵聲。

    晴鈴抱起女嬰,親親她奶香的臉。天底下總有許多不完美的事,不都說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嗎?她以前在家族的羽翼下,根本無從體會,會念護校也是因為讀了《南丁格爾傳記》,感動於那種奉獻犧牲的精神,嚮往中帶著浪漫的情懷。

    但真正加入訓練和工作後,才明白那是與苦難俱在的,不優雅也不美麗,常常只有消耗和疲憊,甚至要忘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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