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文 / 向玄纁
打鬥聲響傳入他耳際,也讓他的腳步更顯倉皇。師父引以為傲的離蹤輕功,讓他給踩得亂無章法,速度因此拖慢。
臨淵的高崖邊,一場生死打鬥正在進行……
季嬿跪坐在與小徑相對之處,撫住胸口,淚流滿面地看著他。
偏過頭卻看見一群身穿白衣、披紅褂袍的蒙面人正在圍攻彤兒,將她逼至崖邊。
"不!"季嬿回身大喊,語調儘是驚慌。
陷入苦戰中的彤兒一聽到這聲叫喊,馬上將目光調轉至她,而後,看見她身前的晏郡平。
他終於來了……
沾染血色的唇,緩緩綻出微笑。
日漸西垂,霞光燦燦,兩人的目光膠著緊鎖,她帶血面容上的笑靨儘是無悔,眸中明明白白地寫著對他的控訴——
你來遲了!
不給他有任何救援的機會,她硬生生接下蒙面人蓄滿內力的雙掌,而另一人則快速奔向她,運勁將她打落懸崖。
"彤兒——"
心碎的聲音,在他耳邊第一次聽見!
而他也自那日起,徹底失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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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頭,太晚。
她能曉得嗎?他的心碎……
"今宵酒醒何處?呵!"
蘿薜倒垂,落花浮蕩,想必莫離溪的水,依舊嗚咽和緩,不分晝夜地潺潺媛媛吧?
兩年未回,景物是否依舊,他不敢去確認,只因人事已全非,他何需再回故處,重新體會肝腸寸斷。
真相,真相,哈!
彤兒想告訴他的"真相",究竟是什麼?
後來他雖然知悉,卻已無力回天……
以死為諫,未免太狠也太絕!
"明眸皓齒今何在?血汗遊魂歸不得……"
他真的把彤兒給寵壞了,才讓她變得如此任性,任性到以死亡來報復他的忽視,他的一時迷惘。
任性到……讓自小疼她到大的他,一輩子生活在悔恨與痛苦中。
怎麼忍心……
"彤兒,告訴師兄,何時,才能得到你的原諒?"
晏郡平頹喪地坐在寬平屋脊上,舉起已開封的酒,對月豪飲。
"告訴師兄,你要任性到什麼時候?"
烈酒穿喉,辛辣,又苦澀。
如果這樣的燒灼感,能焚盡他的痛,該有多好!
"彤兒,回師兄身邊……"
明知聲聲低喊,再也喚不回真心期盼,他仍舊抱持著奢侈的想望。
酒,只宜小酌,不嗜牛飲的他,正好可藉此試試酒量,呵!
心如刀割的滋味,彤兒總算知曉……
"所以,你這是在教導師兄嗎?"
酒入愁腸,他的情緒,也已然潰堤。
"烈酒傷身,你從不喝的。"璩若影躍上屋頂,在晏郡平身旁坐定,望著他的眼神中,儘是關切與不贊同。
"願意聽我絮叨一個故事嗎?"他朝她咧嘴而笑。
"如果你願意傾訴。"她打開他身側的另一罈酒,緩緩飲下。
"女孩子喝這樣的烈酒不好。"他看著她豪邁的飲法輕笑。
"愁思不解,豈不更傷?"酒罈仍讓她給拿在唇邊,她斜睨他的神情,頗有他是五十步笑百步的意味。
他看著她眼底淺淺的光芒,突然執起她未拿酒罈的右手,在細細端詳後開口:"你的手,適合練劍。"
璩若影迅速抽回手,冷淡道:"我只習掌。"
晏郡平擺明不信,語氣輕狂,卻也含著某些壓抑。"你要徒兒站樁磨練定力時所展露的那一手功夫,可真令我印象深刻哪。改天,向你討教討教如何?"
"晏莫離融合畢生絕學所獨創的劍法,武林中誰不歎服,我又怎敢與你相較。更何況,我們所習不同。"
"呵!"他笑著,本來就只是要培養開口的勇氣,不是為了同她爭辯,只是……
"告訴我,我有沒有同你抱怨過,你其實很殘忍?"
"我道歉。"她低聲開口,口吻相當懊悔。
為了掩飾自己的心煩意亂,故意挑起他的傷,是她太不該。
"無所謂。"
他的語氣逐漸轉為縹緲,迷茫的神情,漸漸重疊入過去。
"莫離山的月色,比這兒更美,更明;而最美的,還是金烏西墜,玉兔初升的交替時刻,片片紅彤,染亮了莫離溪的流水。
"那一日,師父帶回了渾身染血,卻漂亮憐人的小女娃兒,女孩兒讓一對已被野獸咬得面目全非的男女牢牢護在懷中,因而逃過一劫,卻也因驚嚇過度而滿臉茫然,不言不語、不哭不笑。之後我和師父花了很長一段時間,才讓這個小女孩學會哭笑和言語,但是她的記憶卻已全然失落。
"因為拾回她時天邊璀璨盡麗的彤紅霞雲,也為了讓她重獲童真笑顏的希冀,我與師父,為她命名為'彤兒'。"
低低緩緩,是他傾洩過往的柔情,明明是很久、很久以前的往事了,為什麼仍舊清晰得宛若剛發生不久?牽繫他心的名字,他因而念得格外溫柔。
璩若影斂眉,看著晏郡平臉上的柔情,不自覺地又灌了滿口的酒。
"那時的彤兒,還很小哪,卻如此依順,如此惹人憐,不知不覺間,我的心念已只隨她而轉,日日相依不離。直到師父晏莫離發現她的學武資質,傾囊相授,而我也習得師父醫術真傳,於下山探查奇病怪症,尋求精進之時,兩人才有分離。"
那段甜如糖蜜的時光呵!也只能在夜不能寐時追憶。每每癡望著月光,任由這樣盈滿酸澀的想念,堆疊成為蝕人心肺的痛。
"隨著她年歲漸長,我益發驚覺自己竟對從小一手帶到大的師妹產生不該有的遐念與綺想,心底也因此開始著慌。當我處在惶然無緒、天人交戰之時,恰巧救了重傷昏迷於路旁的季嬿。"不該有的起心動念呀!那時怎能預料,他所認定的良善,卻讓他走得滿途荊棘,也為江湖鋪開一條血路。
晏郡平舉酒欲飲,就著月光,迷迷濛濛、隱隱約約地,望見自己讓水酒扭曲的臉上,不僅有後悔,還有濃烈黃湯下肚後,再也克制不了、再也隱藏不住的恨意。他一陣呆然,而後放下酒罈,搖著頭,卻反而笑了。
"然後,你與季嬿定了情?"璩若影終於開口,不忍見他笑容底下的無奈。
"定情嗎?"晏郡平的笑容中,有著深深的嘲諷。"季嬿很美,也相當懂得利用人性心理,在我面前,總是展現出柔弱無辜、需要保護的樣貌。而我為了逃避對自己師妹的遐想,遂將滿腹情思投注在她身上,同她定親。"
他看著她,又問:
"你認為這算是定情嗎?"
她愕然,被鎖入他那雙因烈酒醺染而顯得墨黑渾沌,卻又滿是清醒自嘲的眼波中,無法言語。
"週遭人的勸告,我完全聽不入耳,對彤兒激烈的反應,我也只是歉然,只因為逃不開對自己的鄙視,只因為對她動心的亂倫之慮!"
他移開與她相鎖的視線,凝望酒罈,原本沉重的語氣,已讓哀傷與懊悔所掩蓋。
"強烈反對我與季嬿親事的人,不只彤兒,師父亦然,所以季嬿定計殺了師父。之後彤兒察覺有異,開始追查真相,證據環環指向季嬿,而我卻蒙住自己的眼與心,不願聽信。"
錯誤的結局,往往肇因於錯誤的判斷。心底那彷彿沒有止境的追悔與無止無休的自我責怪,讓他夜夜驚醒,無法成眠,只能對月獨坐,無助地讓往事一幕幕掠過,將自己狠狠凌遲。
"赤雲教人馬趁我下山行醫時攻上莫離山,當我趕至,早已來不及阻止一切,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彤兒被逼落山崖。也是直到那時,我才恍然醒覺,我的退縮不過是作繭自縛,我的逃避毫無意義。但這樣的覺悟,來得太晚。"
江湖傳言總是半真半假,他無意去澄清是非,只是每次聽聞關於對"晏神醫"的批評、責怪與惡意造謠時,他都無法反駁,只能被動地接受,當作是對自己的懲罰。
"兩年多來,我不斷尋她,但得到的卻只是一次次期望的落空,將我一層一層推落絕望……"他又喝了一口酒,側臉望向璩若影,醉眼裡,是空洞茫然。
"這麼說來,那一日我當真傷你很深,是不?"
晏郡平搖頭。"不,怪我太傻,你若要笑我,就笑出聲吧。"
她只是專注地凝望著他,不知道引起他這樣心傷自己,是應該安慰他,還是該向他道歉?自責矛盾的情緒,令她無所適從,只能試圖收鎖心情,維持神色的平靜。倒是他,卻開始放聲大笑。
笑得恣意,笑得猖狂,在月光下,卻更顯蒼涼心傷。
"你有沒有想過,或許你的師妹早已殉命。"她在他的笑聲止歇後,輕聲說道,語氣是面對他時一貫的冷淡,深深藏住濃烈的關懷。
"想過,但沒有見到遺體,我便不會死心。"
"這又何苦,我想彤兒知你為她變成如此,並不會開心。"
"在失去她後,我才明白自己對她的感情,無論如何忽視,都只有日益濃烈,無減分毫,但這份了悟……來得太遲!"淡淡望了一眼遠方樹影上那熟悉的身影,他舉起酒罈,對明月一敬後,又開始猛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