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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頁 文 / 竟陵

    柳陌回頭望向滿臉潮紅髮燙的山碧,搖了搖頭,替他將靴子卸下,解開領口的盤扣,擰了一條濕布巾抹掉他臉上的酒痕。

    「唉。」她輕歎一聲,起身打算把水盆拿去倒,手臂上卻傳來一股力量。

    「不要走。」

    柳陌心頭一顫。這呆子,人都醉成這個樣子了還說什麼傻話。要是他還清醒,是絕對不會這樣對她說的……他們之間,只剩下殺戮跟仇恨。

    她坐了下來,手指輕撫他紅熱的臉頰,溫柔的瞳眸迎向他迷濛的眼睛。「以後,可不要隨便給別人什麼承諾了。因為,難保你不會遇到第二個楊柳陌啊。」

    他像是聽進了耳裡,又並不明白。「柳陌明明只有一個,哪來的兩個?」

    「好好!你先睡一覺,明天我們再來討論這些問題……」她將被子拉到他頸邊,輕拍著安撫他。

    他卻突然發鬧起來,「不要!我不要討論!」眼眸睜得洞亮。「我……我一點也不想殺她……為什麼你們個個都要逼我動手?」

    「大姊!」山碧忽然握住柳陌的手,衝著她喊。「她雖然不好,可是她也沒真的殺人啊!我們就放過她好不好?她爹也死了,白楊莊也回不去了……」

    她安靜地聆聽著,直到他伸手過來碰觸的時候,輕聲說「別哭」的時候,才愕然發現自己臉上的痕跡。

    她很快地用手背抹掉水光,然後勉力笑道:「沒有,我沒有哭。」

    他端詳著她,用著並不分明的視線努力看了老半天,終於點頭相信她說的話。

    「山碧……」她重新將他安回棉被裡,突然又問:「如果連柳陌也逼你殺她呢?你會怎麼辦?」

    他楞了楞,皺起一雙劍眉,這才用朦朧的意識慎重地回答:「那我還是會讓她走。可是,我一輩子也不會忘了她--我、要用一輩子的長度來恨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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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後我將離開你,到一個不復相見的地方去漂泊。

    像是追逐著水的紋理的萍,我的根沒有定向。或許,過去之所以有過短暫的停駐,也只是人生裡的一場玩笑罷了。

    我們合該付諸一笑,五湖四海放流作別。將最初的驚鴻都忘記。也不再將蜜語甜言鏤刻在心。然後,關於虛偽或者背叛的命題也遺忘。我願這一切都能如我希望。

    我終究是違背了我的心意,說錯了一件事情。我不願意你恨我。

    他們說恨的根源埋藏於愛情的存在。是情感的兩極。

    然而我寧願你將我忘記,也不願意用這樣的方式被你記憶。

    你是意志沉堅的君子。溫和是你最初的面目,矢志不移才是你的骨性。愛情的獨鍾也好,敵意的確鑿也好,除了你自己,誰也沒有辦法教你動搖。若你恨我,那想必是一生一世的計較。而我,在漂流的逆旅裡不能負荷這樣龐大的悲哀與惘然。

    如果我想起你,或者你在將來的日子裡偶然想起我,請不要讓這些已過往的愛恨再有留戀了吧。擦肩而過的陌生名字,在那年的春日三月,而後不復相見,也不再牽連。那麼即使我離開得不夠遙遠,我們終究還是見面了,你也不會再因為我而感到疼痛了。

    與你相較之下,我如此微薄的愛情,只能作這樣渺茫的冀念。

    「柳陌……」馬鞭一揮,馬兒嘶鳴狂奔,在躂躂的蹄聲裡,青年揣在懷裡的幾張薄薄信箋毫無重量,彷彿像她一般,倏地便要縹緲無蹤跡。

    今晨宿醉中見到她留下的信息,他再也抑制不了自己的心,在楊漱言怔愣的目光下,問了店家女子離去的方向,賭這最後一次機會。

    初春的清晨,天亮得很晚,水氣瀰漫,山碧在霧中策馬,再也毋需去想遠方的路,強辨心中煙雲。

    當初便是在這樣的時節裡遇見她,四載年月,江湖更迭,而她就像一束忽隱忽現的流光;他伸出手,卻抓不住。

    不該,不該是這樣的……

    嘶--山碧猛地勒緊韁繩,前方是一汪望不清盡頭的湖泊,碼頭邊僅有一個瑟縮風中的老人,未待馬兒立定,他翻身下馬,往老人奔去。

    「這位老伯,你方才有沒有看見一位綠衣姑娘,這麼高?」

    「啊?」老人瞧他一眼,「你是說一個約莫二十出頭的姑娘嗎?」見他猛點頭,老人慢吞吞續道:「喔,半個時辰前,她搭那艘早班船走啦!」

    「走了?」山碧急問:「請問那班船是到哪兒?還有,下班船是什麼時候?」

    「下班船要等到傍晚了。至於那位姑娘要到哪兒也說不準,船隻停靠的凌湖是這兒的交通樞紐,許多船班或陸運都是轉乘的。」見山碧垮下肩,老人想想又說:

    「通常若沿這湖畔小徑,應該還是追得上的,不過今日煙靄迷漫,怕是……」

    話語未竟,青年已留下一聲謝,老人望著他隱沒在白霧中的方向,微笑地搖搖頭。年輕人哪……

    馬兒踏著露未晞的青草奔馳,山碧望著湖面,卻只看見了蒼茫與虛無。

    她的字跡貼在他的心口持續滾燙;而她的身影,卻在一個轉身,已無可捉摸。

    柳陌,妳在哪裡?

    不遠處將是環湖小路的盡頭,馬兒慢了下來,他頹然坐在馬背上,癡癡看著湖面。……終究,是這樣的結局嗎?

    半晌,他沮喪地掉回馬頭,卻在他欲回過頭時,驚見湖上有一若隱若現的輪廓!

    --是船隻吧?山碧揪緊了心,望著散不盡的水霧,似有人影,但卻看不清輪廓下朦朧的身影是不是她……

    「駕!」他一鞭抽起,駿馬吃疼,幾步躍上陡坡,再往崎嶇山丘追著船去--

    我不要妳走……

    我不要如妳所願,我不要……忘記妳……

    「柳陌!」他終於傾盡全力地大喊,聲音迴盪在水面、在山谷,化成好幾聲。

    說他不灑脫也好,說他懦弱貪心也罷,當那一段繁花似錦的回憶如傾頹的牆角斑駁,至少,讓他用恨來把她記憶鮮明。

    昨晚那聲不要走,其實是他縱容自己在夢中對她說……

    終於再也無路。面對水涯,他怔怔勒馬,除了馬兒懸嘶外,只餘一片寂靜。而船隻愈行愈遠,就將再次隱沒山谷之後……

    忽地一陣風起,吹散些許濃霧,驀然,他見到遠方船上一綠衣女子變得清晰,風中裙襬翩飛,正微笑地對他輕輕揮著手。

    「柳陌……」他的眼眶乍紅。這是他第一次見她如此神情,雖然遙遠,卻變得明亮,感覺除去了加於一身的塵埃……

    這樣,妳會比較快樂嗎……

    隔著濛濛煙水,他望著她,在船隱沒山谷之前,他終是揮起手,向她作別。

    第十章

    前屋的鞭炮聲震天價響,然後便是絡繹的人潮流動。

    真是好些日子沒這樣熱鬧過了。

    山碧由窗戶探頭出去張看,只見莊裡的弟子忙著搬進搬出,臉上卻始終有笑。

    他會心一笑,見大家開心,他的心情便也跟著好轉。可是,仍然沒有意思要到前屋去與大家一塊兒慶祝、揭下那塊覆蓋在寒玉莊牌區上的簇新紅布。

    放眼所及,如今莊院裡一切都是簇新。唯有他此刻置身其中的這間房,只是將當初殘倒的傢俱盡量復位,維持了原有的對象與擺設。妝台上,銅鏡裂痕難補,因為唯一一個攬鏡的人再也不會歸來,他也就不甚在意,由著它破。

    熟悉的哀傷由胸中萌生,所以他一點也不喜歡讓自己空閒下來的感覺……

    他定到房內的書櫃前,拉開櫃門,想找些書來看,好讓自己在宴席散場之前能有些事情做。這些書向來是她的珍藏;他從前翻過幾本,每一頁上頭都有詳細的朱批,記載了擁書人每一次重讀的不同見解。他喜歡讀她的朱字,因為那會令他有一種貼近她思維的錯覺。

    隨性挑了幾本,他本打算坐到窗邊去就著日光看書,可書架上的一抹影子卻意外地得到他的注意。

    在那一列整齊的書序之後,似乎還橫擺了什麼。

    他忍不住心跳加快,遲疑地伸出手去將擋在前頭的書冊全都取下,最後出現一個繫上紅繩的滾動條。

    紙質泛上薄黃,陳墨卻依舊鮮明。他的手指撫上畫中人的一顰一笑,彷彿藉著這樣就可以感覺到她的體溫。

    沒想到,即使兩人在寒玉莊最後的日子劍拔弩張,她也將畫收藏得這麼好。

    惘然的眼神陡地一亮!順著妍麗的字跡,他輕吟,怕驚破了紙上的詩句。

    「添得情懷轉蕭索,始知伶俐不如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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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姊,寒玉莊的莊務既然已經底定,山碧想要向妳告假,到外頭去遊歷。」

    他首先去了江南最美的水澤,那裡有詩人前仆後繼的嬌妍,卻沒有她。

    「你別瞞我,我知道你要去找她。」

    然後,在一座又一座的古城之間,他飛揚的馬蹄遞嬗,煙塵漉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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