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頁 文 / 竟陵
「大姊,妳既然明白,又何必多問呢。」
更加南方的瘴厲天險,他只差一步就葬身在那裡。他猜想自己或許應該轉北。
「都七年了,莫非你還忘不了她?」
出關之日,他向關口駐紮的士兵出示出關行牒,同時抵押了自己的鄉愁。
「大姊,都七年了,妳還恨她嗎?」
記憶裡他與她立下的塞外戲約,斑駁終未磨滅,他卻從沒有想過,自己會因為這樣的理由,而將過去心中的嚮往以馬蹄逐踏成真實。
遙遠的關中,大姊臨別前最後的贈言歷歷,也同樣教他不敢確信。
「你既然要去……那就一定要找到她,然後,要幸福。」
冥想著五味心事,他坐在草原的木欄杆上,任由大風凌亂他的發。
一大片的羊群聚集在一起其實根本不如想像中的雪白恬靜,他這是真正來到了草原才懂的。然而置身在喧嘩的羊群之中,反而令他有股難以形容的寧靜。
「寒大哥!我阿娘叫你吃飯啦。」後頭不遠處跑來了遊牧帳棚主人的大兒子何由達,臉上有著源源不絕的熱誠,扯著喉嚨在喊他。
山碧赧然向他說了幾聲抱歉的話,很快地趕過去。年紀與他相仿的何由達,很自然地大拍他的肩膀,像是已經認識十幾年的好哥兒們,即使他只是一個兩天前碰巧路過的旅人。
「寒大哥,你來得真是時候,你瞧,」順著何由達指的方向望去,盛放著雪白桔梗的草原上正來去許多駱駝商隊。「明日開始便是此地一年一次的歲市,甘雲寺會舉行誦經大典,而獵人、生意人、遠道香客都會由四面八方湧過來哦。」
「哦?這麼說,我運氣真好。」看著遠遠的人潮,山碧彷彿也跟著沾染了幾分喜悅。「看來這兒要車水馬龍了?怪不得,我見到許多孩童都興奮得緊。」
「可不是?不過除了逛街做生意,最讓人緊張的,還是民歌賽會、馬戲、比拳、角力等比賽喲。」何由達露出大大的笑容。「明日首先登場的就是比劍,我也報了名。寒大哥,就算你不會武,明日也一定要來看看熱鬧,很有趣的。」
「我一定到場為你打氣。」山碧笑聽著,他在這群穿著鹿衣皮褲的獵人之中顯得格外斯文,也難怪被認為是書生了。不過沒有需要,他也就不辯解。
「嘿。」何由達突然笑了一聲,他搔搔頭。「為了明天,我已苦練了好久,若真能過關斬將,到最後,便能和她一起比試了。」
「他?」山碧不明所以,順著他的話意問道。
「寒大哥,」他低下聲,咬了一口羊腿,不知怎地靦腆起來。「你這樣出來遊歷天下,一出門就這麼久,家鄉的妻子……你不會想她嗎?」
妻子?被他這麼一問,山碧怔忡了。
「我當然想她,」他輕輕道,尤其在這裡,他們倆都嚮往的地方。
「那你怎麼捨得離開她那麼久呢?」
「這……」因為我希望她能真正過得快樂。山碧沒有回答,他拿起腰間別著的酒壺,喝了一口,一笑反問:「怎麼突然說起這個?」
「我只是希望,每天都能見到我喜歡的人。」何由達黝黑的臉有一抹紅,他咧著嘴笑。「這幾年來,每年的劍術比賽都是她奪冠喲,雖然我們也相熟,但我真希望藉此讓她真正注意到我。」
「哦?」他語帶興味,久聞塞外女子尚武,看來由達心中的草原之花亦不簡單。
「就是西北三里外的馬場主人啦!你明天就能看到她了。」藏不住話的血性男子拋下這麼一句,不待山碧反應,一溜煙地跑到不遠處,加入同伴的劍法練習了。
山碧笑看著,誠心希望朋友都能得到幸福。而自己,也會盡己所能地去尋找。
明日的集市人群會從四面八方湧進喔!何由達的話在腦海響起,這是否意味,自己在廣闊草原中,遇上某個人的機會也增高了……他想著,不禁出神。
翌日。當他正準備好和何由達一起出發上歲市時,一個中年婦女愁著臉來找他。
「寒公子。」是何由達的母親,這幾日山碧受到她十分親切的款待。「我家老大今早不知怎地鬧肚疼,現在正躺在帳裡哀哀叫呢……」
「什麼?」山碧訝異,「他沒事吧?有沒有找大夫來瞧瞧?」
「我已經吩咐他妹子去找大夫了,只不過,今天有場劍賽……」
「啊,是了,由達說他準備了好久,不然我去安慰他,明年還有機會的……」
「唉,不是這個,那孩子老是癡心妄想。」婦女擺著苦臉,「問題在於那比賽因為有獎金,所以也有押金。報名要先交三頭羊,真正出賽了才把羊還我們……」
「啊?」山碧睜圓眼。「三、三頭羊?」
「輸了沒關係的。只要別讓我們家的羊上了營火會。」婦人換上笑臉,討好地看著山碧。「雖說這請求對你來說是困難了點,但……你代我那兒子出賽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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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他來到了這裡。
繫上了天藍色的長袖寬袍、高領右衽,扎上滾鑲著錦邊的寬腰帶,發盤彩巾,足蹬高筒靴。他原本還有疑慮,擔心冒名參賽的事情會遭到其它參賽者的斥責,但是當何由達的母親把一張油畫得五彩斑斕的鬼神面具拿給他時,他就明白了她希望他能代為出賽的考慮。
高陽驕炙,但是歲市裡川流的人潮顯然不曾受到影響。他們用著他所陌生的語言熱情地彼此招呼,幾垛帳棚邊,有人拿著馬頭琴豪爽地高唱喉頭歌,盤坐在場邊大口幹著馬奶酒。
這些不同於關中的特殊風俗,暫時緩解了他對於鬥劍比賽的緊張。
鬥場的中央突然鳴起號角,何由達的母親以燦爛的笑容示意他站到何由達位置的空缺上。接著,令槍一響,場上站在被紅繩圈圍的沙地中的兩個持劍者,便展開了比鬥。
草原民族用的劍,其實與中原所用的並沒有太大差別。可他們出手,卻沒有他所習慣的劍招章法,看似隨心所欲,只要能阻擋對方的攻擊就算得上是好手。
他胸中漸漸有了自信。或許他可以利用這場比賽的獎品,來作為對何由達這對漢人母子這幾日款待他的答謝。
他聽不懂大會司儀所講的語言,但是,由周圍群眾澎湃的情緒,他知道接下來這場比賽的優勝者將會被遴選出來。
山碧昂然走進紅繩之中,意外發現他的對手是個綠袍紅綢帶的女子。
對了,她一定就是何由達所說的,那位年年優勝的馬場主人吧。
他在面具底下的嘴角不禁勾起一抹笑容,向同樣戴著面具的女子點頭示意。
女子回以點頭示禮,可是她接下來出手得極快,一點也不留情面。山碧舉劍格擋,感覺到女子劍招所帶來的壓迫氣勢。她進他退,可交鋒的劍刀上卻顯得勢均力敵,沒有誰吃了一點虧。
山碧暗暗歎服。如果是八年前的他,或許未必能贏。
群聲鼓噪,他猜想他們或許是用胡語高喊著她或何由達的名字。他這一刻的出神,落進了對手的計算裡,她的劍勢疾厲,直指他胸口的破綻--他的右手劍的確是來不及收勢阻擋,然而他翻轉的左手卻先一步扣住了她的手背,暗施的巧勁奪下了她的銀劍,反過來用她的劍指向她的鼻尖。
勝負已分,還是眾人始料未及的結局,看台下群眾的議論因此更加喧騰。
此時,作為他對手的女子,摘下了臉上的面具。
「何大哥,沒想到你的劍法進步這麼多!已經比我這個作師傅的還厲害啦。」
那是一張沒有任何花朵可以竟美的容顏,不像北地的女兒五官立體深刻,卻溫柔白描恬淡如同潑墨。她臉上的笑容很輕易地便勾勒出來,彷彿過去從未吃過苦頭,不理解何謂哀愁。他訝異地不由得質疑起自己的眼睛。
見他呆楞著久久沒有動靜,女子靈動的眼瞳也有了笑意,「何大哥,你該不會是開心得傻了吧?」
她伸手在他面前揮了一揮,素白的手指終於忍不住構到他的下顎,掀起了蓋在他臉上那張鬼面具。
「山……山碧?」
她湛亮的眼睛,重新染上了那年春雪晨霧中,煙嵐的迷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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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這些年妳都在這兒,實踐著妳的夢想。」
星月高懸,耳邊傳來的是大草原上男男女女歡喜的歌聲,傍晚的篝火會裡人人都向奪得前三名的英雄敬酒,交錯的火光映在他們臉上心中,宛如那一年的花燭夜。
然而,雖有遺憾,卻已經不那麼疼痛了。儘管,誰也沒能忘記誰。
「我原想往西,卻因緣際會,到此地來。」柳陌輕輕一笑,「到了這裡,我才知道原來生活可以這樣簡單,迷戀上這感覺,便捨不得走了。」她抬頭。「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