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辭君劍

第21頁 文 / 竟陵

    「夠了!不用演戲。妳從來就沒有愛過這個孩子,現在再來傷心只會令我覺得虛偽。妳前幾天不吃不喝,難道不是存心要殺了他?」

    不……柳陌心中像是悄悄塌陷了一處。

    當初打胎藥沒有奏效,她已經決心要養育這個孩子。但是,如今再說一切都只是荒唐的空談。也許,是她的孩子也意識到了母親的絕望,所以才選擇比她早一步離開吧?柳陌默默地揣想,唇邊扯出一抹虛妄的微笑。

    「死得好……妳是這麼想的吧?」見她不言語反倒還微笑如一朵月下曇花,他無法克制自己的口舌像箭一樣地向她攻訐:「反正不是妳所愛的人的孩子,如果真的生下來,對妳跟洗塵寰的將來八成是個累贅……」

    「……你是最不能這樣褻瀆他存在的人。」

    「哦?我說錯了?我沒資格?還是他根本就是妳跟洗塵寰的--」

    「走!」柳陌發出低啞的一聲沉喝,怔住了山碧尚未來得及出口的惡言。「我說走你沒聽到嗎!我不要再看到你!」

    她用虛弱的身體發出尖銳的嘶吼,猶如困獸之鬥;她手掌扒著地上的雜草泥沙,奮力地擲向牢門外的他。

    他定眸望著她匍匐在地上掙扎,美貌已成憔悴,甜笑化作夜叉。

    與她清澈但怨懟的眼神相望,他竟無法阻阨自己對方才詞鋒的心虛。

    他終於轉身離開。踏著隱微的哭聲,將之拋卻在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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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已三更,山碧卻仍睜著眼看著由窗外灑入的月光,皎潔的、溫柔的,卻照不到他心底去。

    他是徹底讓黑暗與嫉妒佔據了。數千條人命,在一夕之間化為烏有,但那些平日一起練劍一起喝酒的同門兄弟,那些坐在他膝上牙牙學語的孩童,又是何辜?

    他無法阻止自己言語的刻薄,該說的,不該說的,當他面對那個女子時,便毫不考慮地出口了。彷彿要讓她也變了表情,那些潛藏在心底的苦澀才能有所依憑。

    原來他曾經想要給她的成全也不過是一場笑話!原來當他卑微地掩藏自己的情意,只盼能讓她自由時,她心中的算計早已如此深厚……

    當初的一把劍,讓他賠上太多。

    山碧的目光移到房中掛著的配劍上,那是當日他從她手中奪過的。他不禁走下床,細細將劍取下,劍鞘上精緻的刻紋,他依然如此熟悉。

    驀然,窗外似乎有一道黑影閃過。

    山碧望向窗外的雪地,卻安靜一無人影,是錯覺嗎……他一轉念,不再猶豫地拿起劍,往石屋地窖方向奔去。

    然而,他還未走下階梯,細微的聲音已經幽幽傳來。

    「九弟,這裡不安全,你快走,不用替我費心了……」

    「我不管!我救不了十三弟,如果連妳也不能帶回去,十三弟在地下……一定會生我氣的。三姊,妳也知道十三可會記恨了,妳別害我啦。」

    山碧心一震,他無聲地側靠在地窖入口的石壁旁,傾聽隱約傳來的對話。

    「這鎖還真不好開,不過不怕,三姊妳相信我吧,再說了,妳若不跟我走,我回去告訴爹,他一樣找人殺過來。」

    「九弟……」

    接著,是鐵鏈鬆開落地的聲音,只有幾聲輕輕的金屬碰撞聲,萬般冰冷。

    寒山碧嘴角牽起一抹嘲諷的笑。

    他立在石窖出口,雪在此時又綿密地飄了下來。他默默走下階,見到一個少年正拉著柳陌走出鐵牢門,而她的每一步,都踩上他的心坎。

    然後,他見到少年和她怔住的眼睛。

    「寒山碧?」少年吃驚道,第一個反應便要拔劍。

    「九弟!」柳陌阻止,見他獨自一人拿著劍,她也訝異,但她很快收起情緒,眼中只剩下與他相同的漠然。「這是我和他之間的事,你不要插手。」

    寒山碧看著眼前少年,忽爾想起方纔他與柳陌的對話,突然之間一切環節都通透了,眼前少年容貌清秀,和那個叫做鴛鴦的少年眉目問更有幾分相似……

    那個密探,就是他們口中的十三弟吧?還有什麼不是出自她的安排?

    他的眼光悲涼地從少年身上緩緩移至女子臉上。他的髮妻。

    「這麼迫不及待嗎?」他沉著聲說道,極力隱藏聲音裡那一絲不明原因的顫抖。

    「我不會讓妳走。」

    柳陌看著他手中的劍,沉默片刻。「我必須離開。」

    聞言他並不說話,冷冷的眼光盯著她,一動也不動。

    迎上他的目光半晌,她歎了一口氣。「對不住。」說完,她轉身偕同少年離去。

    見狀,寒山碧一個騰躍,縱身至她身前,出手相攔。「我說過--」

    然而他的話語未竟,柳陌右手一抬,一個內蘊的反掌之力推開了他的手。

    山碧霎時楞住,不及思考,指掌再輕取--

    出乎意料的,楊柳陌側身一避,原只屬於撫箏寫詩的素手格開他的,一股柔中帶剛的力道擊上他的左肩!

    並不是什麼狠厲的招數,卻讓山碧退開了幾步。抑不住心中激動,他望著柳陌,忽然縱聲大笑起來。

    哈哈哈……終於到了這個時刻了嗎?

    他從她的琴聲知道了這個事實。但初見時她對趙勁廷忍,後來她嫁進寒玉莊、一起上洗華莊,就連那個漫布火光與打殺的夜都不曾見她出手……

    她不說,他便不道破。原以為,她就要這樣瞞著他一輩子了……

    一輩子……多奢侈的三個字。他嘲弄自己的癡愚,終於,她要對付他了?

    一個揮劍,延陵劍身映上火把反射的紅光,更顯凜冽。

    「我不會讓妳走。」

    他多麼不甘心!她既然帶著他上危崖,那麼,就一起粉身碎骨吧。

    對不住嗎?我要的從來不是她這句話……

    劍光流轉,往事紛陳。外頭雪落得無聲,但他腦海中嘈嘈切切,手中的劍再無遲疑地指向那個女子--

    「三姊!」

    「九弟,你不用管。」柳陌回身,一把抽出少年的佩劍。

    冷焰相對,劍上透露殺機。

    兩柄利劍交鋒之時,迸出劍花。錯落的劍招之中,各展天下名莊的武學。

    柳陌小產之後病體初癒,氣力有虧的情況讓她劍招只是徒具其形而未能盡顯其力。她長劍在手,騰轉如花。然而山碧這幾日下來的病體折磨,也同樣是在體力上吃了虧,兩人純粹以招式較量,竟難分高低。

    刀兵之聲鏗然。眼前的局勢演變,卻不禁令交手的兩人都感到前事蒼茫。

    對照昔日舉案齊眉的情景……欲置對方於死地的劍鬥,豈不是萬分可笑?

    山碧的劍比他的思索更快,招招是險。柳陌出於習武之人的本能,無論交手是不是她的意願,她同樣沒有退路,只有逐招拆解格擋。

    只是刀劍凶器,也不是她不想傷人就傷不了。

    山碧突如其來的破綻,讓她的劍尖在頃刻間直指他的心窩,她不由大駭,連忙轉手要收回劍勢,但去勢太猛,她勉強要收回,反而破了全身的防備姿態--

    九弟驚呼,她這才發覺,自胸口傳來的細微痛楚。

    柳陌愕然,低頭注視著刺進自己皮下的冰冷劍鋒,心頭彷彿也隱約泌出血來。她抬頭,終於昂起從容的微笑。

    剩下來的就是她的等待。等待他將劍身再推進幾吋,一切錯局親手了結。

    她已聽不見九弟的氣急敗壞,看不見九弟想要抽鏢反制山碧但又礙著她……

    山碧蒼白而清俊的面容一如新婚;石窖內幽微的火把也跟喜房紅燭彷彿,將他的面色照映得如同她紅巾卸落之後不免的怦然。但是他仇愾的表情,目眥欲裂的恨憤,嘲諷地鋪織這一劍的義無反顧。

    柳陌屏住氣息,眼神無懼地等待又等待。

    然而,這一劍終沒有將她的心房刺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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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破碎的曲。破碎的人。在緊雪中獨自鳴咽。

    他背倚著石窖外的矮牆,仰頭悵望長天。長天盡雲,天光乍亮,使得蒼茫人間俱是一片慘白。

    「咳咳--」

    大風料峭,他難以自抑,猛地咳嗽起來。但是這一陣咳來得劇烈,他的笛子落在雪地上,雙掌按伏在雪上烙下深淺的掌痕,喉頭掙扎著似乎要將五臟六腑全都咳出,最後成為一抹怵目驚心的血紅。

    隨意用手背擦拭嘴角的腥紅,他又拾起笛子坐回去,繼續他的斷腸曲。

    昔日唱和人,早已斷琴棄絕。

    可悲的是,即使多確定她的負心背叛,他也無法提劍向她索求報復。不能剖開她的心來印證那裡面有多少虛情假意,不能割她的人頭來祭寒玉莊地下千百幽魂。

    胸口上仍發燙的掌印,隔著皮肉灼燒著他的內臟。那是她離去前最後一掌,在他的劍變得軟弱之後,她為求全身而退凝聚的力道。

    那批注著他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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