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頁 文 / 竟陵
是何時……走到這一步……
許久,寒江月的聲音才幽幽響起。
「……他護著我,殺出重圍。」平靜而空洞。「為什麼……他要這麼傻呢?」
「大姊!」從未聽過姊姊這樣說話,山碧猛地轉身,沉痛地將她擁進懷裡。「對下起、對不起!陶師兄他……來不及遇上關大夫……」
……來不及嗎?寒江月怔怔地任弟弟抱住自己,然而這是親情的撫慰,有別於很久很久以前,另一個男人纏綿的擁抱。
那時她推開他,可是現在……不管她再怎麼希望他留在身邊,他都不會再出現了……不會再出現了……
來不及。來不及的人是自己,來不及說愛他……
驀然,寒江月掙開山碧,一把拿起掛在房裡的配劍,往門外衝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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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為什麼會有一種情緒叫做傷心?
這種沉甸甸壓在心頭的窒息感,像是一把刀一樣,好像不將他凌遲至死不罷休。這樣的心痛如此強烈,因此他未著厚衾的身體竟也感覺不到屋外的寒冷了。
而他的姊姊,狂亂的招式不成章法地揮展開來。她的眼裡似乎再也看不清楚別的,她或許已經分辨不出,此刻在她劍招面前的,是庭中的老松還是她的胞弟。
腥紅的眼裡,只有殺意分明。
這不是他那個向來不將感情宣之於口而冷靜持重的大姊,但這卻是他那深愛陶師兄至今不曾梢減的大姊。原來,愛慘了一個人,在失去的時候,會是這樣煎熬。
那他手中亦不肯鬆手的劍,義無反顧地迎向大姊的殺招,又是為了什麼?
不希望大姊在極悲之中受傷,因此由他來當那個阻擋她的人?
如果,一切情感與因果都能這樣簡單而分明的話就好了。
「喝--」
大雪紛飛在陰鬱的黃昏,連天光也黯然。唯獨殺聲與金擊之聲依然高張。
想起那個人,他心底的悲哀,也像潮水一樣氾濫開來,沒有止息。彷彿只有奪去所有思考,只用身體的反射來吞吐劍招的當下,他才能夠暫忘。
但是,大姊還是比他幸福的。起碼等候她的,是一份真感情的離開。而他,從頭到尾,就只是那個人掌中的棋,在背地裡恥笑的愚蠢丈夫。
他顛簸的腳步猝地被微融的雪水絆倒,狠狠地跌在雪地上。寒江月來不及收勢的劍只差一吋就欺上了他臉頰,所以她也因為陡改的力道而跟著撲倒在雪堆裡。
停止下來的時候,他們都感覺到了來自肢體的痛楚。
劇烈的心跳鼓噪著耳膜,但兩個內傷未癒的人,胸口裡同樣收著一顆不再完整的心臟。
他仰望天。飛雪像雨一樣紛紛墜落,刷上他的眉睫、他的髮絲,所有那個人曾經溫柔輕觸過的地方,而今那些記憶中的餘溫只怕比霜雪還要寒冷。
「大姊……」
「嗯。」雪堆中寒江月發出一聲悶哼。
「陶師兄他離開得很平靜,我想……他一定是覺得自己很幸福吧。」
寒江月沒有說話,寒天裡只有無聲的雪落悠悠。
「而他最大的幸福,一定是希望能見到妳幸福。大姊,從此以後妳的生命就不是妳自己一個人的了。」
山碧溫柔中帶有悵然的聲音在冷風中迴響,像是他掩飾了絕望,竭力的安慰。
沉默的寒江月伏在雪地裡,好一會兒才慢慢透出小小的嗚咽聲來。
她再次揚起那雙倔強的劍眉時,只說了一句話。
「我會好好活下去的。但是在那之前,我要替他去取一條人命。」
說到此,寒江月踉艙站起,長劍一收,不再看他一眼,便往另一個方向走去。
「大姊……」她的話讓他的心猛然一震,卻分不清楚自己心中的感覺究竟是什麼。望著姊姊在雪中悲憤淒涼的背影,山碧想開口,聲音卻啞得說不出話來。
就這樣……讓她殺了她,結果一切嗎?
可是,好像還有什麼尚未了斷……看著那漸漸走遠的女子,他腦中雜切,心中紛陳,頓地,他提起長劍直追而上。
那是他未曾涉足的地方。到今日才發覺,縱有火把卻掩不過冷意。山碧步下石階,見姊姊已經立在牢前。
順著她的眸光,映上自己眼瞳的是一個靠在牆角的纖弱軀體,那是他這幾天來避之不見、卻時時在心頭徘徊的影子。
牆角的女子意識到有人到來,幽幽地抬起臉。當見到是他們兩人時,憔悴卻平靜的面容仍閃過幾許訝異。然而她很快收藏起情緒,望著他們,沉靜一如往昔。
山碧的心,狠狠地抽痛起來。
「楊柳陌。」寒江月輕輕出聲,然而眼底深沉的恨意卻燃燒。「好個稱職的細作。是我引狼入室,才釀成今日之禍。」
聽見她的話,柳陌定定的看著寒江月,許久。
「呵。」她忽然笑起來,「嫁入寒玉莊本非我所願。再說,大姊何曾相信過我?。」
「有什麼不滿盡可衝著我來!」寒江月恨恨地喊,「妳說,寒玉莊是何處虧待了妳,要妳如此趕盡殺絕?」
……趕盡殺絕?柳陌沉默。這對她來說是個熟悉、卻從來不真實的詞。她曾經以為是為了爹的一雙腿,曾經以為是為了他的一個願望,也曾以為這便是所謂的江湖。可那日漫天的火光、女人們淒慘的哀號與孩童們驚慌的哭叫,在這幾天來,一再地在她夢中縈迴。「柳陌……無話可講。」
「很好。」長劍一揮,「今天我就用妳的血來祭我寒玉莊數千冤魂!」
「等一等!」沉默的青年忽然擋下寒江月,莫名的念頭讓他不經思考,急急地站到她的身前。「大姊,是我的錯!」他回望柳陌,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她,找不到焦點。「我不該盲目相信她,不該為她所惑,不該讓她委屈下嫁……」
方纔她是這樣說的吧?其實知道自己再不應該對這樣的話語有任何情緒,也知道再沒有理由對自己訴說柳陌的無辜,那日他聽得清清楚楚,她嫁給他,為的就是這一天。可是……當日她為自己擋的一掌又算什麼?
她該死,卻還不能死,為著一個……讓他心中酸苦卻又無力分辨的緣由。
「對這樣的人,何以還勞煩大姊親自動手呢。大姊傷後未癒,再留她幾天性命,或許也可叫那洗塵寰多擔心幾天……」提到這個名字,山碧眸中迸出火光,他轉向柳陌,語調平滑卻森冷:「他可是在寒玉莊外癡癡候著妳呢,可惜,青蓮池內別有洞天,害得你們犧牲這麼多卻還不能團圓,這幾日怕是格外難耐相思吧?」
聽見他的話,柳陌臉色倏地刷白,他……在說什麼?他這樣的人有什麼資格擅自對她揣測……她暗自喘著氣,忽然,來自下腹的一陣抽痛讓她眉一緊--
為他擔心嗎?山碧胸口火更熾,「妳說,我若在他面前殺了妳,他會怎麼樣?」
她咬緊牙根,不讓自己腹部的劇痛由表情洩露。她的驕傲不允許她示弱,即使,她知道自己在這件事情上的確是負虧了寒山碧。「洗塵寰是一莊之主,他知道他應該做什麼事情,那天在寒玉莊,你不是已經看見他們的決定了嗎?既然被--」突然緊縮的抽痛讓她差點說下出話來,柳陌臉色發白,暗暗喘息,「被你們所擒,柳陌就沒想過要活著回去。」
「妳--」山碧為之氣結。這個女人,難道至今還不覺得自己做的事情有什麼不對?還是真這樣視死如歸完全不重視自己的生命?他回過頭面向大姊,臉色冷峻。「大姊,她害了這麼多人,不能就這樣一劍便宜了她。不如……」
他的言詞殘忍,但是她再也聽不進耳朵。
一仰頭,她的意識已經失去,而淋漓的血由她的下體汩汩湧出,意味著兩人之間最後殘餘的羈絆也將隨著決斷的情分而徹底除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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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窖之中不辨天明天暗,不覺日月流光。
她再次清醒過來的時候,依稀可見的只是坐在鐵柵外,正打著盹的青年。
那是寒山碧?在他已經將她恨入骨髓的今天,他怎麼會……輕輕推開自己身上新添的棉被,楊柳陌坐起身,努力回想之前的變化。
一道驚懼的臆測竄進她腦裡。
「妳終於醒了。」青年不知何時已經走到柵欄旁,無爭的睡顏被防備所取代,讓她清楚地瞭解:過去,永遠不可能再回來。
他撇過頭去,像是因為嫌棄,甚至不願正眼看她。「……妳可不能這麼早死。」
她楞楞地發著呆,四肢發軟,下腹仍有隱痛。「孩子呢?」
「已經沒有了。剛好符合妳的心意不是嗎?」他的眉心一皺,臉色露出嫌惡。
「當初沒有順利流掉,妳一定很扼腕,這下倒好。」
「沒有了?」她無神的眼瞳飄蕩,咀嚼著這個消息,卻又像是不能理解這句話的意義。她悲傷的表情,反而令寒山碧心火更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