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頁 文 / 竟陵
柳陌心中驚疑,乍聽洗塵寰的聲音,她也十分訝異,怎麼會是他?莫非爹……難怪傷亡比她所想要慘重得這麼多……
「山碧!」忽然,寒江月將柳陌往山碧一推,舉劍往洗塵寰剌去。「你帶她走!我會與你會合!」
「大姊,我不能留下妳!」
「飛光也在這兒。」擋住洗塵寰一劍,江月匆匆道:「你受了傷,快押她走吧,記住,絕不能饒她!」
「大姊……」明白大姊心意,他知道自己需負起怎樣的責任,「我等妳!」寒山碧心一定,扣住妻子,在洗塵寰追趕過來之前,往內園最幽深的地方去。
柳陌為他所制,只得隨著他的腳步。也好,就讓一切背叛都呈現在他眼前吧……
原是最靜謐的庭園,如今卻因整個燒紅的天空而顯得詭魅。
雜沓的腳步伴隨紛亂的心跳,愈往青蓮池,愈撞進柳陌心底。
「過來。」寒山碧面無表情,簡短地道,帶著楊柳陌乘上小舫,這閒情之物竟在此時成了逃命之鑰。他迅速地用纜舫的繩捆住她,看著這個和相遇時相仿的情景,山碧只覺萬分諷刺。
劃到石橋之下,幾個動作按開了機關,只見石橋下緩緩推開一個洞口,他帶著她進入,乘上另一艘小舟。
一路上他們沉默著,各有心思。
再轉一彎,寒山碧看著另一頭,忽然動作一僵--
原該是陰暗的石巷另一端竟漫布火光,看來已有多人在洞內等候多時!
寒山碧楞住無法言語,只覺胸中更疼。這秘道向來隱密,只有寒玉莊莊主至親才知道,乃最後逃命的關鍵,為什麼會為賊人所知?
或許該承認,是誰已很明顯……
柳陌別過臉,知道他看見了什麼。她沒有再轉頭,默默地看向遠方,不願去想他此時臉上的神情。事情到此,最多便是同歸於盡了……
不意他卻繼續往那群拿著火把的黑衣人劃去。
她驚訝極了。他是知道自己逃不掉嗎?
當他們愈來愈靠近黑衣人的船隻,柳陌覺得自己的心跳趨於緩和。她認出了為首的蒙面人是二哥。或許……這是她最後一個見到的親人了……
她昂起臉。
三尺之距。正當為首蒙面人眼神露出戒備,其餘黑衣人個個等著主子發令時,寒山碧搖晃地站了起來,在小舟上虛弱地靠著石壁,拉緊柳陌的手。
「少莊主……」為首黑衣人正欲開口,話語末盡,忽然--
一聲巨響,眼前走投無路,明明非要投降的兩人,竟消失於石壁之內。
第七章
白日重臨大地,然而眼前的景致卻已經與昨日所見大不相同。他佇立其中,遊目凝視著這傾頹在一夜之間的天下名莊。
楊允朝得到了他要的。但他的冀望卻被遺落在重重疊疊的敗瓦之間。
妳去了哪裡?妳,還活著嗎……
洗塵寰眼中交橫著血絲。昨夜一夜的屠殺,身體已經疲憊,但是他胸中記掛著她,沒有見到她,不肯輕易離開。
她在寒山碧面前道破一切的時候,他滿心激盪的感到歡喜。
即使早已經從楊允朝那裡知道她出嫁的因由,總不如聽她親口說明來得踏實;更何況,昨夜她是當著寒山碧的面,斬斷了兩人之間的所有可能。可他沒料到的是,如困獸一般的寒山碧,竟能挾持柳陌殺出重圍,進而行蹤不明。
表明身份的柳陌,落到了寒山碧手裡,那還有活路嗎……
他心焦如焚,卻無計可施。唯一能掌握的,是這處寒玉莊的廢墟。在這兒押下寒山碧可能惦念親人因而自投羅網的賭注。
一夜酣戰,對手又是寒玉莊最負盛名的一對俠侶,如今他的鬢髮已然凌亂不堪,黑色夜行衣上也是遍佈血污。為了取勝,他已付出了五臟六腑的沉傷作為代價,他真正要的,竟還沒辦法收納在懷裡珍藏,他如何能鬆懈……
一方白絹拂上他的額頭,他訝異地抬起頭,看見的卻是一臉憂心的七妹。
他掩飾失望而故作輕鬆,「妳怎麼也還沒走?」
「因為你不肯離開。」卓荷衣揚起眼睫,含帶深意地望定他,「洗華莊的人都在等著你,一起回去駱山。」
「不必等我。」他簡潔地拋下這話,卻被荷衣更快的言語疊上。
「因為你要等到她出現?」
「妳既然明白……」他聲音透露出一絲疲倦,卻仍不改立場,「就可以回去了。去做妳應該做的事。」
「我應該做的事嗎……」荷衣黯然一笑,眼眸中掠過一道哀傷,
洗塵寰眉頭微皺,他努力想要睜著眼睛看清楚荷衣,拾起手卻感到一陣昏眩。他突然意識到荷衣對他做了什麼,怒氣正要發作……終究卻只能向前撲倒在荷衣的懷抱之中。
--我應該做的事,不是放任你為她執迷而傷害自己。
她使力撐住他身體的重量,叫來洗華莊的弟子,將洗塵寰搬進了馬車。
她坐進馬車,讓他枕在自己膝上,手指輕巧地理順他的亂髮。她低聲對已經沒有意識的洗塵寰輕道:「我知道你不要我這麼做,可是你確實需要休息……」
昨晚跟洗塵寰交手的男子出招有多拚命,她是看見的。即使四哥最終仍是殺了他,也是一番苦戰下的結果。
「出發!」卓荷衣揚聲,馬蹄悍然捲起了塵土,雜沓而逐漸渺茫。
陰影之處,分離出另一道頎長的影子。
男子身上有著與洗塵寰相仿的血漬,視線緊緊追隨著遠去的馬車,仇恨的火簇第一次在他乾淨的眼中躍動,而比恨意更加濃稠的,是悲傷與難以分辨的怨妒。
一個飛身縱步,他奔進已然破敗的寒玉莊,在一具又一具交錯堆棧的屍身之間,將如今冰冷的面目與昔日的表情印照重疊。
昨日人面笑顏,今朝僵冷凋蔽。他竟不知自己該如何落淚哭訴。
礪石之間,他找到了他的陶師兄。他雙膝跪跌,發顫的手指按住陶飛光的屍體。啞聲的哭,遂從他的喉頭開始釋放,像是一種淒涼的啼鳴,要將全部勉強鎮壓的軟弱在這一刻都告訴他的大師兄,因為他向來是個溫暖得聽他說話的好大哥……
良久。他低啞的聲音逐漸微弱而消失。他用手抹抹臉,表情凝肅地從亂石中刨出陶飛光以及其它人的屍體,想要將他們帶到寒玉莊的墓地安葬。
然而一刨出陶飛光的屍身,接著呈現出來的卻是一張污濁但熟悉的面容。
「大姊!」寒山碧心神震顫。
他的大師兄,至死仍然守護了他的大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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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的雪積得特別深,一路走來,庭園裡的人工湖都已灰濛濛一片,湖畔種植的垂楊槐木枝頭則都棲上了霜。
山碧推開門,抖落一身雪花,卻見負傷的寒江月不知何時撐起了窗,獨自站在窗邊,眺望著湖上落滿雪的涼亭。
「大姊!」他驚訝道,忙著放下藥汁,迅速將窗掩上,阻絕淒冷寒意。「妳傷還未好,怎麼下床了?關大夫說妳需要好好調養的。」
寒江月沒有回答,默默地任由弟弟將自己攙扶至床前,喝下他端來的藥。
「這是關大夫親自去城裡抓的,咱們運氣好,碰上了他到平叔這兒作客。」山碧試著對姊姊說些什麼,縱使明白這些雲淡風輕的話不會是她所關心。
自從他逃出寒玉莊後,便到了此地。這是寒家在近郊的一處別業,卻十分隱密不為人知。住在此的,只有一個受過寒家恩惠的老僕人寒平,以及他的一家人。
那時,老僕人見到負傷的少主及小姐,激動地幾乎要跪下。
但自己,必須堅強。
「對了,平叔還說,若妳喜歡的話--」
「山碧。」寒江月忽然打斷,盯住眼前的青年。「我好多了,帶我去看看飛光。」
他一怔,下動聲色斂下眼簾。「再、再等等吧,陶師兄他……」
「你說過他傷得很重,但我想關大夫會治好他的是不是?」寒江月望著他,目光在他臉上看著每個細微的變化,「山碧,你不會騙我的……是不是?」
「我……」面對大姊的追問,山碧語塞。是、是,陶大哥好好的等著妳。他想告訴她那些她想聽的話,可是……愈加信任之後的那種絕望他又怎捨得讓她嘗?
他不知道那是否叫做錐心,只明白每當深夜時想起那個人,洗塵寰當天那一掌的舊傷便足已讓他心悸而快要不能呼吸。
看著姊姊祈求的目光,陶飛光浴血之後平靜的臉龐不由得浮上腦海。
「你說啊。」隨著小弟的沉默,那些壓在心底不願去想的推斷愈來愈明朗,恐懼變得清晰。「山碧!告訴我,他就在別間廂房養著傷,念著要來看我……你說啊!」
「大姊。」山碧轉身收拾藥盅,艱澀地出口:「等妳傷好了,再去看他吧。」
背後傳來一絲細細的抽氣聲,極不明顯地,然後,滿室只餘他整理瓷器時碰撞的聲音,清脆得讓他耳膜刺痛,卻不敢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