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辭君劍

第16頁 文 / 竟陵

    他輕描淡寫,出口之言卻在柳陌心中激起波瀾。

    他知道了……柳陌眉頭微皺,這才發現自己原來一點也不瞭解他。她還以為,山碧是個愛笛勝過劍的人。儘管他也會用劍,卻不會對劍的掌故軼聞感興趣,理當不會理會廷陵劍的真偽。再說,白楊莊中真延陵,已經束諸高閣多年不曾見光,他如果真的對劍沒有研究,怎麼可能知道的?

    當初贈劍,她承認自己心懷不軌。

    因為延陵劍引起各方覬覦,她以贈劍之舉轉移有心奪劍者的目標,使白楊莊跳出這場爭端,不再受到奪劍者的打擾;表面上也算是對寒玉莊二公子的一種示好,對當時兩莊的角力稍事緩衝,讓聲勢已經開始顯現頹勢的白楊莊可以得到喘息。

    三年之前,她從未想到會有嫁作寒家婦、再見到這柄偽延陵的一日,自然也不曾料到會因為廷陵是假而面臨山碧的指責。而自己竟然在乎起他的指責。

    不過,此刻再計較山碧是如何知道已經無濟於事。而她也沒有絲毫的立場可以去苛責他。因為她既是贈了一柄偽延陵,當時致贈的心情,也是機關算盡,談下上什麼結交的真誠。

    而與當年虛偽的自己相比,此刻想要藉著流著兩人共同血液的孩子,來討他歡心,但另一方面也無法摒除白楊莊內應身份的自己,才是真正的無地自容,找不到自己真正必須適從的對象。

    柳陌勉力微笑,維持住最起碼的笑容。

    「既然這劍已失去它存在的名義,不如你把它交給我,讓鐵匠把它融了。說不定,同一塊鐵再鑄出的劍骨,不需要依附在季札的名下,能夠更見光采。」

    她盯著他說出這句話,是負氣,也是賭注。

    聽見她的話,山碧冰冷的眸中似乎閃過一絲不穩,但柳陌尚來不及分辨,他便已轉過身去。

    連自己,他也不願意再面對了嗎?她的目光纏著他的背影。而沉默,在膠著的空氣裡,像在侵蝕著什麼。

    許久,當楊柳陌忍不住要掉頭離去之際,他終於淡淡吐露二字。

    「也好。」

    他的言語輕軟,卻讓楊柳陌必須用盡全身力氣才能揚起微笑。

    也好……?

    是自己太有自信,竟選擇賭一場不會贏的局。

    然而,她,白楊莊的三小姐,縱使丈夫的眼中再看不見自己,她也不能因此而有失風儀。

    證實了自己先前的感覺,明白了他對自己的態度,楊柳陌高高昂起頭,維持語氣穩定持平:「很好。我會找人來拿。」

    說罷,她步履輕移,一如往常姍姍而去。

    看不見身後男子回頭凝望她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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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次打開胭脂盒,楊柳陌端坐鏡前。

    望著鏡中女子,她忽爾覺得陌生。曾幾何時,自己竟如此蒼白?

    強忍著胃中不適,她輕笑一聲,緩緩抬起手,畫雙眉似飛燕,點絳唇如楓紅。

    是怎麼說的?願在眉而為黛,隨瞻視以閒揚……

    丈夫的情詩仍軟膩在眼前,原以為不想不看關於他的一切,就可以不在乎,卻到今天才發現自己錯了。就如同方纔的賭注下得離譜,分明沒有勝算,卻非得讓自己一敗塗地,沒有轉圜。

    在他面前拚命忍住的眼淚,悄悄地淌過臉頰,濕了紅妝。

    懷著恨意嫁入寒家,卻意外發現丈夫並非自己想像中那樣強取豪奪。然而縱使對他改觀,在一次又一次的驚喜與柔情中,她卻仍自信地以為是她俘虜了他。

    原來自己才是最天真的那個人。

    但她並非輸不起啊,眼淚為什麼仍止不住……

    短短數月的過往飛略腦海,從鏡中憔悴的容顏,楊柳陌隱約有了答案。

    對手的冷言從來傷不了她,無法達成計謀的挫折也不致令自己沮喪若此。

    她或許可以玲瓏地欺盡天下人,卻必須對自己誠實。

    不得不承認,在每次接受他溫存的擁抱時,在每個與他相視而笑的眼神中,他的溫度早已無預警地融化她冰冷的初衷,讓她在意。

    是不是……只要把心交付給了誰,就注定是輸……

    本打算把他的東西原封不動退還,如今卻做不到了。

    他贈的胭脂,早已染了她的心。儘管她的心也如同那把劍,被他棄如敝屣。

    也罷……就讓事情回到失序前的腳步吧。目前這一切,本不在她的計較之中。

    楊柳陌提起筆,攤開盒裡那張她不敢再看第二次的字條。山碧漂亮的筆跡仍如那天一樣傾訴著深情。她其實也不懷疑的,只是遺憾就這樣錯過了。

    幽幽地在他的字跡旁添了一行字,或許這就是冥冥中的、他們之間的結局。

    讓他們,誰也不欠誰的情……

    而失落的心,總有一天能夠尋回來。

    第六章

    那一夜細雨綿綿,在乾燥的空氣裡滲進了水珠,這在華中的秋日裡並不尋常。

    她的丈夫依舊不是她枕邊的歸人,於是她乘夜色披衣,去到他的書房。

    僅是隔著門欞,她便看見擱在最裡頭的那張臥榻上,躺著她過去逐夜等候的身影。那些她無法成眠的夜,他卻感覺不到相等的煎熬。

    柳陌慘然微笑,彷彿能藉著臉上的表情讓一切釋然。

    她輕巧地走進去,來到他的枕席之前。

    在睡夢中依然斂鎖濃眉的前額,像是也對他們之間的變化感到憂傷。但是,她再也賭不起,關於他沒有規則的愛或不愛,甜言蜜語然後在下一刻翻臉冷漠。

    她走向他的書案。懷中的胭脂盒重若千斤,當初傳情的紙片卻輕薄如絮,沒有辦法為他們的情分承諾什麼。她將紙片壓鎮在他桌上的辟庸硯下,存心將上頭新添的墨漬向他昭告。

    她擺設妥當,離去前卻被壁上書櫥露出的一段衣角吸引了注意。

    衣料是絳紗,他從來不穿的服色。

    柳陌眉頭一皺,即使知道有心與山碧劃清界限就不該多管,好奇心仍驅使她彎下身子,將最下面的一格櫥門打開。

    一個紅布盒盛裝著凌破的布料,一拉開,還看得出女人衣物的原型。

    她腦中如受雷殛。

    這絕不是她過去在這書房裡留下的,更加不像是衣式素淨的寒江月所有。山碧那個人,也不會無緣無故收藏女人的衣物。何況,這衣物的裂痕,像是直接以手勁施力,而非外加以刀剪。

    她想起過去他們在這書房裡的經歷,心中如浴寒冰。

    原來,丈夫的冷漠並非是完全沒有理由,只是她不知道,而他說不出口。

    只剩下她心灰時接續的新墨,像是醒世的讖言一樣,早就已經對她昭示。

    悲脂粉之尚鮮,或取毀於華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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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也許有過遲疑,但都不是發生在這一刻。

    雙手捧起了發燙的瓷碗,八分滿的褐汁,來自於父親的溫柔關切。

    朱唇啟齒,碰著了那暗沉的藥湯,她一仰頭,便嚥下所有殘留的愛意。

    就算她真的曾經在這一段時日裡動過心,那也不會再存在了。就像她的……骨血一樣。

    她等候著,然後屬於一個生命的劇痛開始,在她的下腹裡翻江倒海。

    她痛得揪緊了桌巾,翻倒了瓷碗裂成碎片,檀木椅也隨著她蜷曲的身子一起跌到地面上,她不斷扭動,妄想藉著地面的冰冷觸感轉移對腹部痛覺的體認。

    但她很快就知道這只是徒勞而已,腹中生命的龐大掙扎彷彿它也嚮往出生,她只能完全臣服地聽它訴說,以致於聽不見另一個瓷碗破碎的聲音以及一個男人震驚的叫喊。

    那是,她已經心灰意冷不再等候的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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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他曾經期盼過卑微的示好可以挽回什麼,那麼眼前一切都足以告訴他,他的情意自始至終都只是一個笑話。

    雨仍纏綿地落,陰沉緊張的氛圍卻籠罩整個寒玉莊,大夫們被匆忙地請進院落中,而丫鬟們忙進忙出,肅穆凝重的面容,為清冷的暮秋憑添幾許不可語的迷離。

    咿呀門開,茱兒捧出一盆腥紅的水,見到獨自站在門外的男子。

    他恍惚的目光落在她手中的血水,不發一語。

    「公子!」感覺他的輕顫,茱兒忍不住出言安撫:「您別擔心,大夫說小姐平安,胎兒也保住了。」青年從上午便一直守在這兒,髮梢外衣早已佈滿了霜。從未見過姑爺這樣失魂落魄,茱兒不懂最近這兩人究竟怎麼了。「小姐已經睡下,不過您等會兒就能進去。」

    彷彿她的話是天外之音,好半晌他才有了反應。

    「是嗎……」一盆盆端自他房裡的血水讓他觸目驚心。「茱兒……謝謝妳。」他點頭讓茱兒退下,卻仍找不回自己心魂俱散的神志。

    空氣中還瀰漫淡淡血腥味,寒江月領著大夫離去之後,他推開門,悄聲走到床前。只見女子緊閉眼簾,美麗的臉龐蒼白無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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