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頁 文 / 竟陵
山碧明顯變得少言,與平日的濃情蜜意相較起來,她的察覺格外尖銳。她因為十三弟的死而落落寡歡,是有幾天不主動找山碧說話,但是當她漸漸平復之後,原本應該如膠似漆的丈夫卻不見了蹤影。
她心中疑竇,猜想或許是自己最近的冷淡讓他不舒服了。
既然是這樣,那麼她就去賠個不是,再說幾句好聽話哄他……
她順從丫鬟的提議,踱步到山碧的書齋。聲音驚動了屋內,門後便傳來山碧的聲音,「是誰?」
柳陌勒唇巧笑,推門進去。
「啊……柳陌。」山碧臉上略見訝異,但很快沉著下來。「找我有事嗎?」
聽見這語氣,柳陌便知道山碧仍有不快,她以退為進,將聲音放軟,「一定要有事才能來找你?」
「這自然不是。」山碧招呼她在書齋中的軟椅上坐下,扯顏一笑,又尋思道:「我聽廚子說,妳近日來的胃口不太好?」
看來他還是會在乎她的事情……柳陌不自覺地泛起笑意。「只是聞到腥味就吃不下。你放心好了,我會照顧自己。」
「嗯。」山碧應聲,便又埋入案牘勞形之中。
--他的微笑不曾真正消失,卻讓她覺得距他何等遙遠。
柳陌心頭暗驚,笑著試圖打破僵局,「你心中有事?我們既然已經是夫妻了,你心中的憂愁,理當說出來,就算我不能替你排解,也能分擔你的壓力。」
他聽見這話,手中正執的筆管不由得一頓。遲疑了一會兒,才又繼續運筆,將正在寫的字補完,然後把筆擱在硯池之上。
山碧抬頭,望向他本該呵護周全、視如珍寶的妻子。眸光一黯。
「我只想問妳一件事。」
柳陌輕咦一聲,而後微笑等待山碧的問句。他慎重的語氣的確令她隱隱不安,但她知道不能夠自己亂了陣腳。
「之前我說過,如果妳跟……洗莊主有情分,我會成全你們。妳還記得嗎?」
「嗯。但是這件事是子虛烏有……」
打斷柳陌的說詞,山碧的神情依舊凝肅。「現在我想再讓妳重新做一次選擇,妳可以誠實地評估我與洗莊主在妳心中的份量。我……不會怪妳。」
柳陌不解所以。她在新婚夜解釋過洗塵寰的事情之後,山碧便再也不曾問起。現在他重提舊事,而且還這樣慎重,該不會是有旁人在他耳邊說了些什麼吧?
她心一定,微笑道:「你說這是什麼傻話,我既然做了你的妻子,就是一心向著你。更別說什麼評估份量了,他根本就不在我心上,又何來的份量?」
「是嗎?」他正直的眼神望向她,語氣卻冷了三分。「……那我就放心了。」
柳陌清楚地看見,山碧在她的保證之後確實是笑了,但是,他的笑靨卻成為她心頭的陰霾,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她說錯了什麼嗎?她焦灼地一遍又一遍回想這一日兩人的對話,卻找不到真正令一切美好假象在頃刻破碎的關鍵。
推開午膳,她不由得又心煩意亂起來。近日她不舒服,丫鬟便為她送飯到房裡。只是她仍沒有胃口,常勉強吃了幾口又叫她們端回去。
有時她看著丫鬟收拾桌面的身影,不由得回想新婚那段日子,自己也曾經有一天不適,那日丈夫親手將晚膳端進房裡,溫言軟語哄她吃……
心湖裡似乎有一方扁舟,浮載著這股無法言明的情緒。叫什麼呢?像是、像是少女時候讀詩曾有的悸動……
青青子矜,悠悠我心……
她想念那時候的山碧。
她想念他寵溺的眼神,她想念他擁抱的溫度,她想念他言語的溫柔。
她想念他。
她感到煩躁。那個擁有溫暖笑意的男子,曾幾何時已能牽動她的思潮?她沒有「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的嗔怨,卻也不知該如何主動接近,讓他再展歡顏。
顰眉起身,種種摸不著頭緒的事讓她有些氣惱。最近真是連情緒也不穩定了,有時一些任性的想法連自己事後想來都汗顏呢……柳陌正想叫丫鬟來收走午膳盤碟,猛地,傳來的飯菜香卻又讓她一陣反胃,扶著桌子嘔吐起來。
漫延開來的通體不適讓她狼狽地伏靠在木桌旁,大口喘著氣想讓身體好過一些。然而,在極度不舒服的瞬間,忽然某個想法襲上心頭--
她倒抽一口氣,難道……
這陣子謀議、合攻洗華莊,接著審密探、十三弟自盡,加上山碧的態度,一連串的煩擾事讓她消沉好幾天,也忽略了自己的身體。
她原以為是情緒低沉的關係,然而想起最近頻頻的暈眩嘔吐,還有,她的月信,遲了不知幾日了……
心跳頓時快了起來,想起她與他之間的親密,柳陌霎時紅了臉。
若是真的……能夠讓他開心吧?她忐忑地想著。欣喜的想法卻也同時和白楊莊付予的責任交織成矛盾的情緒。
那天下午,她攔下一位到莊裡為師兄弟看病的大夫,證明了自己的猜測。
按著自己的心口,彷彿這樣就能平穩下狂跳的心。柳陌不自覺地加快腳步,迫不及待地想把這個消息在第一時間與丈夫分享。
不在書房……她的腳步匆匆到了他平日練武的場地,只見陽光下青年一人練劍,但在柳陌看來,卻覺得他連舞劍的招式也較往常多了幾分悲鬱。
她沉著下來。在他聽見消息後便會開心的……她想著,出口喚道:「山碧!」
青年一個旋身,微微汗濕的臉孔在見到她後覆上些許訝然。
「妳……」他收住勢,站在原地望著樹下的妻子。自從上回與她提起洗塵寰後,除了日常見面需講到極少的對話,他們便再無交集,她也不再主動來見他。
他分不清自己心底的滋味,嘗試對她淡然,卻只使自己更加疲憊。
他告訴自己應該相信她,但那一夜雖聽不見他們說了什麼,親見的記憶卻太鮮明,他要用盡全部力氣才能在她面前鎮定不露痕跡。
或許,連全部力氣都不足夠。
她今日來是為了什麼呢……他漠然將劍收進劍匣,掩飾心慌。「妳有事找我?」
「我……」對著他的冷顏,她的話不知從何啟齒,而要說的本也就不好開口。柳陌遲疑一下,走向他,嬌巧一笑。「我在室內悶得慌,出來透透氣。」
「嗯。」他點點頭,又是一陣沉默。她悶得慌,只是這樣。自己還想聽見什麼答案?「那……」不知該如何與她相對,他想回書房,話語卻被她打斷。
「山碧!」她忽爾開口,有些侷促,「我、我在方才來這兒的路上,見到何師兄那一歲大的小娃兒咧著嘴對我笑,那模樣兒,真惹人疼……」
「嗯。」柳陌忽然提起這事讓他感到莫名,山碧一怔。「何師兄那兒子古靈精怪的,可討人喜歡了。」想起那好動的娃娃,山碧臉龐也不由得柔和。
「是啊,大家都開玩笑說,他是專程投胎到寒玉莊當得力助手的呢。」見他神色似乎有所緩和,柳陌心中一甜。「我見你抱過他,你……是喜歡孩子的吧?」
「啊?」
「你說……」臉頰微紅,「我們的孩子一定能和他處得很好吧?」
一個無聲的抽氣,他的喉頭緊了緊。「妳、妳說什麼?」
他是真沒聽清楚嗎?她的臉更熱了。「我方才看過王大夫,他說,」她的頭低得不能再低,沒見著丈夫緊張複雜的神情。「他說,我們即將有個孩子了。」
她的心噗通噗通地狂跳,等著丈夫驚喜的響應。他該會多麼寵愛他們的孩子呢?她不住要幻想一個眉目與他相似的男孩,有著他的俊俏,他的溫柔……
山碧發著楞,心思百轉千折。如果是在去洗華莊攻打之前,他一定會很開心地跟他的妻子一起迎接新生命加入他們的生活。但是,今時已經與過去大不相同。
他心中一涼。既然對她的忠貞起了疑心,更殘忍的揣測便在下一瞬間將他的仁慈吞噬,令他心慌於自己心態的醜陋。他連忙別過頭去,不敢再多看柳陌一眼。
「既然妳有了身孕,那麼晚點我會吩咐下人熬些補身的藥湯送到妳房裡……」
他甚至不願意注視她,給她一個笑容,說話涼漠得像是他跟這個孩子一點關係也沒有。柳陌原本的雀躍在一瞬間全傾洩在地,碎成無人理會的琉璃。
「你不喜歡孩子嗎?」她不知道自己哪來的力氣,還能夠笑著像是閒話家常一樣地提起這話。
山碧不再答話。她像是一個丑角一樣演著笨拙的獨腳戲。
她挫敗地想要趕快逃離這個令她覺得自取其辱的地方,卻看見他方才擱在一旁欄杆上的劍匣。盒蓋半掩,裡面折射著珠玉光芒的劍柄,分明是她當年致贈的名器。
「……你、你還留著它……」死灰的心情又有一瞬的灼燒熱烈,直到他冰冷的字眼再度將她擊潰。
「我只是正要把它送到倉儲去,所以才拿出來的。」他搶白道,阻絕了柳陌的其它想像,然後才又回復原本的冷漠。「既然是『季札有雙』,我想也沒有繼續把它擺在書房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