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辭君劍

第17頁 文 / 竟陵

    坐到床前,在這些時日裡,唯有像現在這樣等她入睡,他才敢來看她。

    方才深沉的恐懼比其它任何情感都來得洶湧。寒山碧壓下眼眶泛起的熱意,他忽然再不能否認自己並不是如同所想那般對她放得開。縱使他始終讀不懂她的心。

    他其實想要聽她一句:劍雖是假,情卻是真。只要她說了,他便什麼都不在乎。

    然而她連假的東西也不願給了……

    他想起今早在書房內看見的字條,接續他纏綿心意的哀傷語句,話雖冷絕,他卻有那麼一瞬幾乎要以為:她就算不愛他,對他或許還殘留些許夫妻情份。

    說他自欺也好,他其實是願意的,只要她不說破,他都願意相信她是心甘情願做他的妻子。而或許,或許以後,他們有了孩子,她會真的愛他。

    他怎麼都沒有料到,她竟會做出這樣危險的事。

    親手熬煮的雞湯濺了一地,破碎的瓷碗也同時割裂了心。

    絕望如潮水向他襲來,她未曾出門,卻有墮胎藥。

    ……早就有了打算是嗎?寧願傷害自己的身體,也不要他的孩子,是嗎?

    他凝望著她,想不出要用怎樣的面目來面對這個讓他不知該愛還是該恨的女子。

    當室內接近昏黃,她終於有了動靜。

    彷彿去了鬼門關一遭,柳陌的四肢百骸都喪盡力氣。疲憊地睜開眼,她只見眼前有個迷濛的影子。

    依稀記得在昏迷時在痛楚裡曾經渴望過這樣一個人,現在想起,是多麼荒唐的想法呢……楊柳陌在心底嗤笑一聲,隨即背過身去。

    他原以為自己的心已不會再沉落。

    「孩子保住了。」無法克制自己聲音的冰冷,望著她的側臉,他音調淡漠:「我已吩咐丫鬟對妳的生活起居加以小心,這是寒家這一輩第一個孩子,眾人都很期待。」說到此,頓了一下。「我相信楊家女兒一定能照顧好自己,若再有什麼意外,便是丫鬟不夠周到了。」

    他明白她會怎樣看他,也極不願用這樣卑劣的手段,從來沒有逼過她什麼,除了這一次。只因為他再無法想像另一個失去她的可能。

    柳陌不發一語。他有什麼資格對她這樣威脅?眾人期待?她並不是寒家承襲香火的工具。想起書房內那碎裂的衣物,她只覺得作惡。

    但在清晨翻天覆地的痛苦中,她已做出了告別。既然天意讓她留住孩子,她便不會再次剝奪他的生命。她不會再讓孩子為了不曾謀面的父親而犧牲。

    「你放心。」她背對他開口,語氣清冷不帶感情:「今日的事我不會再做。」

    然而她不會讓自己的孩子留在這裡,不去理會身後青年的沉默,柳陌在心裡冷靜地思索起來。

    ☆☆☆☆☆☆☆☆☆☆☆☆☆☆☆☆☆☆☆☆☆☆

    她胸中算計,機關凌羅。然而指拂飛快,猶催戰歌。

    瀕臨失去的邊緣,她真正體認到了骨血相連的意味,以及她腹中生命的真實。

    她再也不會去動扼殺他的心思,除此之外,她有更重要的事。

    她一度忘卻、但是比一切哀傷憤恨都要來得任重道遠的初衷。十三弟不能白白喪命在這異鄉。他的屍骨要回白楊,以寒玉莊的傾倒作為他靈歸的幡儀。

    樓閣之上,柳陌獨坐琴台。她操持著心愛的焦尾琴,曲調卻不同於往常的纏綿,也不曾有笛音唱和。她的思索紛紜,想要藉著琴聲使自己思慮沉靜,音律卻因為分心而益發地荒腔走板。

    十三弟臨死前的遺言,是一則尚未揭開謎底的暗號,她相信解破謎面之後,就會是她入寒玉莊的如願以償,而她與這裡的關連也會一併結束。

    父親之所以對寒玉莊的逼親沒有極力拒絕,同時派出十三弟做密探,真正的原因在於三十多年前的一場戰事。

    當年白楊莊的聲威到達百年來的顛峰,掌莊的祖父因此在一個淒迷春夜裡率眾、殺入寒玉莊,使當時的寒玉莊幾乎到達滅絕的地步。門徒死傷,莊樓也被焚燬。然而,那天早晨清點屍首,卻獨不見寒玉莊主的幾個子女。照當時情況,他們不可能走脫,祖父以為是屍首面目被燒得難以辨認,這一輕心,就留下了後患,給了寒玉莊再興的機會。

    因此他們的父親相信,寒玉莊內必定藏有機關暗格,才能夠保寒玉遺孤沒有被一舉殲滅。而這個,也將是確切剷除寒玉莊的關鍵。

    十三弟毅然自盡,又堅持留下遺言,必定是已經瞭解了秘密,因而採取將消息傳回的決絕手段。

    琴聲撩亂,一如她的百思未解。琴台周圍的景色清幽,也不能使她心思平靜。

    琴台的正下方,是一處小池窪,裡頭三三兩兩駐泊著幾隻水鴨與鴛鴦鳥。

    突然間,下頭的鴛鴦竟發出了嘈雜的鳴叫,驚破了柳陌的曲。琴弦應聲而斷。

    柳陌收回指勢,爾後十三弟的臨死贈言,像是暮鼓晨鐘,撞擊進她的衷腸。

    她怎麼給忘了呢……小時候,十三弟最愛纏著她說故事。

    一股柔軟的倜悵流進她欲偽裝成鐵石的心房,她想起十三弟年幼時那張不解事的天真笑顏。他們雖不是一母所生,卻意外地投契。

    自小起,父親就不讓十三弟在眾人面前露臉,他像是白楊莊的陰影,當時他們都不知道原因。十三弟因此而落寞寡歡,到他身邊去安慰他的,除了九弟之外,就只有她了。

    那段時間裡,她說了許多的故事。我是鴛鴦,這恰恰屬於其中一個,關於青蓮花的故事--關於某個為了維護妻子對美貌的執著,前去盜取那象徵著祝福的優缽羅華的男子。

    優缽羅華,正意味著初綻放的青蓮花。

    那名男子在竊取的過程中來不及逃走,因而暫時藏身青蓮池中。他本想好了要模仿鴛鴦的叫聲蒙騙過去,但是當主人走來,他卻一時反應不過來,大叫「我是鴛鴦」,因而自曝身份,遭到逮捕。

    當時,旁邊的九弟還淘氣地學著鴛鴦的叫聲逗十三弟開心……如今回想起來,這分明是一種惡兆。預警著十三弟短暫的年華。

    柳陌斂下眼睫,她心中昭明,含笑召來茱兒,當是午後遊園。

    這寒玉莊中的青蓮池僅有一處。

    臨去之時,茱兒替她要將焦尾琴收起,柳陌突然出聲制止。

    她走到焦尾琴前方,執起琴身,而後,將它拋上空中--她不看它,但掌面推出一道風勁,焦尾琴重新落回桌面,發出沉重的聲響。

    已斷成兩截。

    ☆☆☆☆☆☆☆☆☆☆☆☆☆☆☆☆☆☆☆☆☆☆

    這一夜山碧回來,看見他的妻子仍坐在窗邊,若有所思地凝望著窗外飛雪。

    「還沒睡?」他問道,既碰上了面,總得寒暄幾句。

    「嗯。」柳陌轉過頭來,看見丈夫正解著披風,她也不動作,依舊坐在她窗邊的榻上,「我有些話想問你。」

    「妳說。」

    「『願在眉而為黛,隨瞻視以閒揚」,說的是不是真的?」柳陌輕拂著自己完全未紮起的長髮,挑起發上落雪,看似問得闌珊。

    山碧被這話觸動,像是過去的所有甜蜜一起湧上了心頭。但是他的心中有一道鎖,妻子吞藥的舉動將它纏得更加死緊,而她曾經留下的補句,更令他不由得感到荒謬。她既以詩句否決了他的誓言,又何需特地提起來嘲弄他呢?

    然而,他也不想再出言刺激她讓她情緒波動,因此只是沉默。

    「謝謝你的溫柔。我想我是懂了。」柳陌揚眉一笑,「人都有他的本分,什麼都別貪。你……」她眼中飽含深意,望住山碧,「恨我也好。」

    山碧模糊地猜想著她這樣說的用意,他不經意的視線掃過屋內的角落,看見了被隨意拋下的那兩截斷琴。

    --此曲終兮不復彈,三尺瑤琴為君死。

    恍惚地,山碧察覺到有些他所未知的憂懼,正如野火一般,朝著離離原上草快速蔓延而去。

    ☆☆☆☆☆☆☆☆☆☆☆☆☆☆☆☆☆☆☆☆☆☆

    「你在此時找上我,難道真能不計舊恨?」說話的是名擁有低沉嗓音的中年男子;他背對著另一人,話語迴盪在石室中更顯幽深。

    一處隱密的地窖,厚重的石門將內外一切聲響阻絕。

    「江湖打殺本是常情,舊恨更不是現在我所關注的東西。」回答的是一名青年,搖曳的火光照得他深刻的輪廓更加魅惑難分。「我這趟來是要告訴你,我可以不計利益報酬與你合謀出兵。」

    「我為什麼要與你合謀?」中年男子輕嗤,輕搖輪椅轉過身。「世人皆知白楊、寒玉兩莊於今年聯姻。洗莊主,您可是故意要挑撥我們兩家友好的關係?」

    「哈!明人不說暗話。楊莊主,你連女兒都犧牲了,不就是為了這件事嗎?」洗塵寰揚眉,「如今攻不下洗華莊,我想,或許您也會願意改變策略?」
上一章    本書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