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頁 文 / 冬橘
"唉,人家都說'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感歎美好的時光總是不長久,可我只覺得,所謂'物以稀為貴',就是要久久看到一次這樣的景致,才越發能感受到它的美……"她仰望長空,全副心靈都優遊在那份遼闊壯美中。
驀地,噗嚕噗嚕的聲響打斷了這心搖神蕩的一刻。
"糟!藥汁莫要煮乾了才好。"她心一驚,三步並作兩步直奔灶旁,隔著袖子捧起缺了口的陶鍋倒出藥汁,一時間蒸騰熱氣衝了出來,熏得她淚眼模糊。
別過臉,抽抽鼻子,打了幾個噴嚏後,尉遲楠端起盛滿藥汁的陶碗,走進隔著簡陋木牆的另一小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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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隱著氣息,壓下衝動,藏身陰影,遙望遠方遊戲般的獵殺。
該不該插手?他這樣問著自己,試探性的往前踏了一步──
別過去。
凝眸細辨,阻在前方的,是另一個自己。
若插手,你又將再涉足武林,復造殺業……另一個自己看進他內心,這麼說。
他一陣猶豫,頓住腳步,焦慮卻似野火燃盡了五臟六腑。
快離開吧。另一個自己催促著。你有你的承諾要履行,之後便是完全的自由。
自由……多麼誘人的魅惑……他像是中了迷蠱般,收回跨出一半的腳步。
"啊──"尖叫聲裡滿是恐懼,是她。
心念比思索更快,他眨眼間掠過另一個自己,不顧那嘲弄的目光,萬般不願的迎向曾經努力避開過的命運。
然後,他淡笑著打躬作揖,宣告了"笑書生"的重現武林……
夢在無數次的輪轉段,終於停止。皇甫少泱努力撐開雙眼,映入瞳中的是牽滿蛛絲的屋樑。他掙扎的坐起,被扯動的傷口痛徹心扉,令他呼吸一窒。
他不曾後悔當初的選擇,但這代價忒也龐大。神屠子與笑書生的聲名響徹武林,武功造詣在伯仲之間,他要獲勝,自然得拚上一條性命,再加上點運氣──
木門咿呀一聲地推開了,打斷了他的思緒。他抬頭望去,見鑲在門框中的瞼孔是那位令自己在隱姓埋名五年後,自暴身份的女子。
"你醒來了啊,我才在想要不要將你叫醒好服藥呢。"看見病榻上半坐起的人影,尉遲楠彎著嘴角,露出個不自然的笑容。"菜粥已經在灶上熬著,等你把這藥汁喝完後,粥也差不多煮好了。"
仍是蒼白著臉的皇甫少泱虛弱的道了聲謝,忍著痛勉力抬起仍是顫抖的雙手接過陶碗,吹開蒸氣緩緩啜飲著藥汁。眼角餘光瞥見她刻意與他保持的距離,使他再一次意識到自那夜後兩人間新產生的罅隙。
這也是他咎由自取。那夜他大開殺戒,將野地變成了屠場,她若不怕他,才是件咄咄怪事。
已發生的事無法改變,他只得自我安慰:我救她一命,她拉我一把,很公平。
尉遲楠站在床頭,望著一臉若有所思的皇甫少泱,慢慢的斂去下,硬是扯出的笑容,無意識的把玩著袖口,顯得萬分侷促。
那一晚的遭遇徹徹底底推翻了她對他的認知,面對這一個殺人如砍瓜切菜般容易的男人,她想破腦袋也不知該拿什麼話題來攀談。但話又說回來,看對方一臉凝重的表情,說不定也是懶得賞賜隻字片語。
杵了好半晌,終於盼到皇甫少泱將藥汁喝得涓滴不剩,她簡直就是搶過陶碗,拔腿逃離這個不知該如何處理的局面。
"姑娘請留步。"
簡單的幾個字像是附有強大的法力,定住了尉遲楠的腳步,她只好回過頭來,"還有事情嗎?"那語氣是未曾有過的生疏。
話衝出了口,只得硬著頭皮接下去。原本打算裝作什麼事情都不曾發生的皇甫少泱決定不再逃避,微微頷首,示意她走向前。
尉遲楠咬著唇,遲疑了一會,實在是別無選擇,只得磨磨蹭蹭挨了過來,視線東飄西蕩沒個定處。
他亦忖度著該如何啟齒,幾乎耗費了一輩子的時光,結果還是回到最根本的問題點,"我們不再是朋友了嗎?"
"誰說的?你後悔交我這個朋友了?"她衝口抗辯,光燦的黑眸終於正視對方的存在。
皇甫少泱輕輕的笑了,醇厚的笑聲緩和了僵硬的氣氛,"我還道是你後悔了呢。"平淡的語氣將說話人忐忑不安的心情隱藏得一絲不露。
尉遲楠眉尾一揚,"為什麼要後悔?你可是出手救我了一命!"她突兀的斷了話語,殘留的尾音懸在空氣中,透露了言語之外的含意。
"果然,你怕我──"
"我哪有──"她嚥下幾乎脫口而出的反駁,換了個較為符合事實的回答,"不,我只是有點慌……"
見他一臉的懷疑,她只得老實招供,"好啦,我是害怕,但不代表從此跟你絕交。我……我只是需要點時間去適應這個發現而已。"
皇甫少泱聞言猶豫了一會,終於心一橫,抖出自個兒的底細,"但我的確殺了許多人,比你所能想像的都多。"
尉遲楠一陣發愣,思忖良久,最後緩緩的、鄭重的答道:"我想你應該有很好的理由。"
"殺人本就是罪,再多的理由都只是藉口。"
"殺人的確是罪,但有時處境險惡,只能'以殺止殺'。"審視雙手,雕刀掠穿肉體,鮮血沛然湧出那一刻的感覺依舊鮮明,讓她看清了自己。"在那天之前,我可以毫不猶豫的說'不可以殺人',但現在我得承認,為了活下去,我什麼都敢做,即便是要毀掉另一條性命。"
這樣斬釘截鐵的陳述彷彿颶風,吹得他一顆心顫動不止。
看著他,她漸次化去臉上的凝重,輕聲一笑,"我沒有資格去裁定你的行為是對是錯,畢竟我完全是仰仗你的救援才保住性命,若你有罪,那我自然也脫不了干係。"
話到此,尉遲楠忽地嚴正容色,一揖到地,"承君救命,尉遲楠永遠銘記在心,雖然我能力有限,但今後若有使得上力氣的地方,水裡來火裡去,絕不推拒。"
"你這話……這話……"這赤裸裸的表態令皇甫少泱動容,千言萬語到最後只歸結成一句:"在下對此不勝感激。"
她狐疑的反問:"有什麼好感激的?"
"感激你幫我釋疑啊。"
財遲楠一愣,驀地明白他的意思,哈哈一笑,"我是很想將這功勞攬在自個兒身上,但這樣做就太厚臉皮了。讓我講明白點,皇甫少泱,真正勇敢的是你啊,若不是你挑明了問題,我可會繼續閃躲下去,最後咱倆連朋友都做不成了。"
她歎了口氣,眼裡滿載著欽服,"還是朋友吧,即使我是這麼個小鼻子小眼睛更兼不懂感激的人。"
"怎這麼說,我都還沒謝謝你救了我的命呢……"他不由得被對方半玩笑半認真的言語逗笑,更笑那盤據心頭許久的恐懼居然就這樣輕易的跨了過去。
那麼,對於生命中的其他種種懊悔,是不是也到了該面對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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傷口癒合的情況不佳,受限於行動不便,皇甫少泱只得認分的躺在草床上聽蟬聲、看夕陽,努力忽略被汗漬泡得黏膩的衣衫,忍受渾身汗垢的自己。
但凡事總有個底線,正當他再也受不了,決定不管後果如何定要去沖個澡時,尉遲楠端了盆熱水到床邊,將布浸濕,擰乾,攤開折好,然後一屁股坐到床上。
"尉遲姑娘……"剩下的話不需問了,因對方已不顧病人窘得滿臉通紅,自顧自的將濕布覆上他臉龐擦拭起來。
"你──"皇甫少泱火燙著臉,還要抗議,卻在濕布滑過唇邊時啞住了聲音。
"房裡很悶,對吧?"尉遲楠向來明快清亮的嗓音在隔了層布巾後,聽來有些生澀軟膩。"我想你被困在床上那麼多天,一定渾身上下不舒服得緊……"她似乎也感受到這服侍所蘊涵的親匿已超過友情的範疇,越去解釋越發突顯其中的不相稱,話說著說著,就斷了。
皇甫少泱更是萬分尷尬不自在,但心頭卻很奇異的被甜意塞得滿滿,教他不禁要閉上雙眼,耽溺在這樣的氣氛中。
濕潤的布巾拭去黏膩,留下令人愉悅的清涼;粗糙的布面擦過肌膚,帶來騷動內心的麻癢。隱隱可辨認出的手部輪廓,從額頭游移到臉頰,從瞼頰巡曳至頸項,力道適度的撫觸令他不由得一陣心猿意馬──
可鄙的你。另一個皇甫少泱不留情面的嘲笑著,笑他竟這樣不可自拔的沉溺於建立在傷者與照顧者這關係上的親匿,以及深藏內心裡的那一絲關於未來的妄想。
你想笑就笑吧,我可不在乎。
被那溫柔撫觸緊緊捆縛的皇甫少泱,毫不抵抗的陷入溫柔鄉。
拭去髒污,將布巾打濕,洗滌、擰乾、再擦拭,這樣的步驟不斷不斷的重複著,似乎永遠不會結束。細碎的汗珠緩緩從尉遲楠額上滲出,一雙手在不經意間被熱水泡得通紅,微微刺痛,但因皇甫少泱那一臉難得的慵懶微笑,讓她覺得就算兩隻手都被燙熟,也沒有什麼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