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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頁 文 / 冬橘

    "翻過去趴著……"她啞著聲音命令著他,而他溫順的服從。

    布巾緩緩撫過頸項,來到滿佈舊疤新傷、一片沭目驚心的背部。

    她忍不住眼眶一紅。

    還記得那日她背負著皇甫少泱,跋涉過整片原野,好不容易找到這間雖然殘破,但還有張勉強堪用的床、幾隻破鍋破碗的廢棄小屋。

    荒郊野地當然是請不到大夫,一切全都靠自己。她必須忍著心痛,又撕又扯的將沾黏在傷口上的碎布除下,硬起心腸不顧他疼得抽搐,一遍又一遍清洗身上的刀傷。還好身為武人的他隨身帶有金創藥,免去她自製敷料的苦惱。

    接下來的幾日,皇甫少泱高燒不止,徘徊在生死線上,而她憂心忡忡,夜不成寐,就怕自己粗淺的醫術不但救不了他的命,反倒延長他的痛苦。

    還好他活過來了。跟那時的心驚膽戰比起來,現在真的是安穩太多、太多了。

    察覺尉遲楠的動作越來越緩,最後甚至住了手,現實終於回到皇甫少泱心中。

    不該再這樣意亂情迷下去了。

    斥退那身陷情潮中的自己,卻不知該如何面對一心一意服侍著他的尉遲楠。皇甫少泱一陣心慌,反射性的戴上七情不動的面具,粗聲打破沉寂,"可以了。"

    尉遲楠心頭一跳,猛地注意到雙手在她不知不覺問撇下了布巾,十指攤開平貼在他背上,不禁窘紅了臉,掉開視線,"真是對不住,我不知怎麼的閃神了……"聲音越說越小聲,最後一個字甚至只剩下個氣音而已。

    "姑娘想必是累了。"皇甫少泱滿臉佯裝的鎮定,幫著她找到藉口,"為了照顧我,累得姑娘多日來睡不安穩,真的很過意不去。"

    才不是因為精神不好的關係,而是……而是……

    無法面對自己這舉動背後的真正原因,尉遲楠只好傻笑著接受這毫無說服力的藉口,暗自祈禱千萬別讓對方聽見自己那幾乎要蹦出胸膛的心音。

    而他也是同樣的心慌意亂,低垂著腦袋,搜索枯腸想法子好替彼此解圍。

    啊,有了。皇甫少泱輕咳一聲,板著臉看起來相當正經,"尉遲姑娘,你不是計畫要在揚州待上一陣子,怎麼這麼快就離開了?"

    這問題勾起了塞在箱底的記憶,尉遲楠不禁氣惱的繃緊了臉,"我不知道,這一連串遭遇根本來得莫名其妙。"抖手將濕布甩回水盆裡,她整整思緒,簡單扼要的說起別離後的經歷。

    然後他知道了一切。盤據心底的陰影迅速擴散,遮蔽了整片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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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

    "你還不能下床啊。"一進門,見到皇甫少泱緊攀著床柱勉強撐住身體的險狀,尉遲楠連忙拋下手上籮筐,一箭步趕上來扶。"我早告訴過你,你這傷要痊癒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急不來啊。"

    皇甫少泱死白了臉,一身都是冷汗,在她的攙扶下狼狽的倒回草床上。

    她抖開充作被子的外衣,仔仔細細的覆蓋在他身上,嘴裡叨念道:"我知道你心裡著急,但很遺憾我不是什麼華佗再世,你除了捺住性子讓傷勢慢慢好轉外,別無其他選擇。"

    他閉上眼擋開正像陀螺般旋轉著的視界,忍住湧上喉頭的一陣陣噁心,強自開口說:"我怎能不心急,誰知那幫人是不是已經斷了綁架你的念頭,他日會不會又再找上門來?"

    "那就隨緣吧。"尉遲楠輕聲一笑,"俗話說得好,'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又說'閻王要人三更死,豈能容他到五更',你又何必盡將這事掛在心上頭?"

    他有些氣,"聽你說的這麼輕鬆如意……"

    "不然還能怎麼辦呢?"她拋下一句更讓他惱火的回答,轉身走出小室,不一會兒端了個陶碗回來,塞進他手裡。"乖乖把藥喝下去,傷才會好得快。"

    "但這藥好苦。"皇甫少泱皺著臉,嘟嘍一聲,屏氣閉眼囫圇吞。

    接過喝得一乾二淨的陶碗,尉遲楠順手替他整了整被子,"忍著點,趕明兒我去覓只蜂巢來,加點蜂蜜後藥汁就不苦了。"她溫著聲音哄他,暗暗覺得要小孩性子的他萬分有趣。

    他沉默了一會,悶著聲音,"不用麻煩了,喝點苦藥又死不了人,我挺得住。"

    "挺得住就好。"她帶著笑應了一聲,盤膝坐在地上,挑揀著籮筐中剛曬好的草根樹皮。

    之後不再有人開口,小室裡除了平靜舒緩的呼吸外再無其他聲響,遠方鳥啼環繞小屋不去,清脆的,嬌柔的,像夏夜裡最甜美的夢境。

    皇甫少泱昏昏然的沉入夢鄉,在半睡半醒間,某種一直存在、但始終虛幻得無法捉摸的意念緩緩成形了。

    "好奇怪……真的……好奇怪……"

    耳尖的尉遲楠聽到那夢中囈語,隨口應了聲:"什麼東西好奇怪?"

    "那味道……"

    "哪個味道?是我正在熬著的藥汁吧。"

    "不是。是……是……火場……好臭……"

    "火場?"她住了手,沉吟了一會,"我懂你的意思了,那時道的確不好聞。"

    "好奇怪……不同的地方卻有相同的味道……"

    她輕聲一笑,笑聲裡充滿自嘲,"不會吧,燒掉我家的可不早普通的東西。"

    不是普通的東西?

    警鐘乍響,一聲敲醒了皇甫少泱。他急睜眼,猛然翻身坐起,動作牽動了傷口,痛得他倒抽口氣。

    "你還好吧?瞧瞧你折騰的……"說著說著,尉遲楠憂心的拭著他額上汗滴。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凌厲的眼神攫住她的視線,"你方才說件麼'不是普通的東西',你知道什麼了?"

    尉遲楠愣了愣,突然領悟過來,於是抽回手,一屁股坐在床邊,表情正經,"我家是被'黑油'燒掉的,你家應該也是吧。"

    "黑油?"他咀嚼著這個陌生的字眼,"那是什麼?"

    "黑油是西域……我也不曉得是哪個國家進貢的東西。"她半閉著眼,搜羅殘存的記憶。"像水般是流質的,但可以燃燒,燒起來有種嗆鼻的味道,就算是在雨天,火勢亦可達數日不熄。"

    "嗆鼻的味道……的確,我一直覺得那味道跟我以前聞過的大不相同……"

    尉遲楠瞟他一眼,兜回視線,歎了口氣,頓覺雙肩沉重。"君王無情,生死不由人,對吧?"

    "但怎會跟官府扯上關係?"皇甫少泱沒將她的感慨聽進耳裡,自顧自地掏出懷中暗袋裡的斷玉,把弄著、審視著。"驃騎大將軍又怎麼跟這事牽連上關係?"

    心情低落的尉遲楠懶得搭話,離開床緣到灶旁準備晚膳,拋下皇甫少泱一人去自尋煩惱──

    對,自尋煩惱。君王無情,對臣下、對百姓,要夷滅、要封賞,於他來說不過是個茶餘飯後的遊戲,身為他的臣民除了接受這樣的命運外,又能如何?

    視民如親?可笑!就算是堯舜那古聖賢王統治天下的黃金時代,這樣的理想也是不曾存在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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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正傷著心。

    皇甫少泱從調羹下偷覷著她,心跟著痛了起來。

    是啊,應天門於他只是責任,但家園卻是她一生所繫,悲傷是必然的。

    暗歎了一口氣,他左踢右踹將自己拔出不小心跟著她一陷而下的低落情緒,三兩口扒完稀粥,一古腦兒灌下苦得令他渾身寒毛直豎的藥汁,然後抽出白玉簫──卻被她一把按住。

    "怎麼,要安慰我啊?"迎視著他的眼眸閃著淚光,盈滿笑意。

    皇甫少泱臉一熱,有種心思被人逮著後的尷尬。還想著要說點什麼化解這樣的僵局,突然間落在眉上的重量擠出他腦袋中的所有思緒。

    "讓我靠一下,只要一會兒就好。"尉遲楠的聲音悶悶的,彷彿帶著哭意。

    他無言的擁緊了她,從懷抱中緩緩升起的溫暖,讓他憶起或許真的存在過的童年,那空氣中永遠浸溽著晚荷的芬芳,還有母親溫婉的搖籃曲……

    若能永遠這樣依偎著,感受另一人的體溫,這輩子大概就了無遺憾了吧?他恍惚的遙望彼方,咀嚼著心底渴求的聲音。

    然而懷中人兒掙動,赧著臉,退離他的懷抱,戳破了那古老的夢境。

    "抱歉,我失態了……"尉遲楠喃喃道歉,人在伸手可及之處,聽來卻萬分遙遠。

    拳起掌,控制住蠢動著想將她一把攬回的雙手,皇甫少泱彎起嘴恬淡一笑,"不客氣。"

    就在這一刻,他終於明白,倘若自己毫不抗拒的接受殺手必然會有的命運,將會錯過什麼。

    完完全全,明白了。

    第七章

    雨淅淅瀝瀝的下著,朦朧霧氣鋪滿整片野地,夜雲不夠厚重,擋不住銀白月光貪玩的身影。

    原本專注雕刻的尉遲楠被這美景吸去心神,直到刀子不慎戳到自己方才驚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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