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頁 文 / 鏡水
「喔,好啦,我很有用處的喔,會買東西給你吃,扶你上茅房,如果你傷口痛走不動,還可以用這個將就將就。」她探手從床底掏出一個……痰盂。她哈哈解釋道:「因為我找不到夜壺啦,所以只好拿這個來代替……對了,你若想要淨身也沒問題,我可以幫你準備熱水喔,不會偷看……呃,喔,我是說,你可以安心地洗澡,就算有賊來也不會被偷看到。」硬是亂講。
司徒青衣望著她手中拿著痰盂,眼眸興奮地閃爍,他突然問感覺自己身體裡的力氣一絲不剩地全洩光了。
「……算了。」他好累,不想再和她爭持下去。反正無論如何,到最後,他絕對還是拿她沒辦法的。
室內暗沉,看不清他的神情,但聽語調也知曉他似乎有些不悅。
「青衣,我問你喔,你頸子上這個荷包裡頭裝些什麼啊?」她指指他平常收掛在衣內,現因躺姿而掉出衣外的小荷包。轉移話題,吸引他的注意。
「……是我祖父的遺物。」
「這我早八百年就知道了啊。我是問你,你曉不曉得裡頭裝什麼啊?」她戳戳小荷包,然後把弄於掌心。
他頸邊的繫繩隨著她細微的動作而起伏,有些騷癢。
「我不曉得。」荷包是完全縫死的,他沒有拆開來瞧過。
「咦?」這可勾起她的好奇心。她貼近他胸前,仔細地審視著小荷包的青色布面,又搓又捏的。「青衣,裡面好像有一粒一粒的東西耶。」她像是發現了什麼,側首相當有趣地道。
「紀淵,我想睡了。」他告訴自己要平心靜氣。
「喔,好嘛……」她摸摸鼻子,躺回自己的被窩,沒半晌,她用著彼此剛剛好能夠聽到的聲量,慢慢說:「青衣……我忽然想起咱們在山裡迷路的那一次耶,那時候是晚上,也像現在這麼暗,天氣還有點冷,你又很怕黑,一直挨在我身邊哭哭啼啼的……」
「紀淵!」他狼狽地出聲截住。
「啊啊,你別那麼激動,不然肚皮真的會冒血喔。對不住啦,我不是故意提到你愛哭的事情……」
「……我真的要睡了。」打定主意不理會她。
「哎喲,好啦,我拜託你聽我說嘛。那個時候呀,我也很害怕啊,四周都黑漆漆的一片,我找不到回家的路,又搞不清楚東南西北,雖然我嘴巴上說一定會把你平安帶回家,但其實壓根兒就在想咱們完蛋了,絕對會被野狼吃掉變成枯骨的……不過,車好,幸好還有你在。」
司徒青衣聞言,不覺又睜開眼睛。
她接著道:
「如果只有我自己迷路的話,那就死定啦!是因為你握著我的手,所以我才裝強稱能的。雖然只是假裝啦,但若不是你在,我一定會很驚慌失措,有可能會掉到山谷裡頭變一堆肉泥。不管怎麼說,是我把你帶上山的,我有責任啊,就是因為想著要讓你回家才可以,我才能夠冷靜下來的。」
後來,是她幾個兄長找到他們的,由於這個意外,爹娘還要她別再去找他玩,免得害慘了人家呢。
是啊,當時就是她把自己給強硬拉上山的。不過……是什麼理由非半夜上去不可?司徒青衣不禁回想著,記憶卻有些零碎。
她合上眸,輕聲道:
「青衣,我不是一個人,所以,你也不會是一個人喔。」
「……咦?」
寂靜的室內,除了細細的打呼聲外,再沒有交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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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會是一個人。
好像很久以前,紀淵也曾經說過類似的話。
……對了,是他祖父過世的那個時候。
祖父是他唯一的親人,祖父仙逝時,他數夜守著棺材未眠,默默縫著壽衣。
她沒有要他節哀順變,或勸他抑制悲痛,只是跑到他家,像平常那樣學書中豪伏拍著胸,大氣地說了一句:
「青衣,有我在!」
然後便在他身邊待著,從早到晚。直到他將壽衣完成後,抬起頭來,第一眼看列的,就是她瀟灑慨然的表情……
當時,他忍不住瞇起眸子,真的感覺,本來陰暗褊窄的鋪子裡,彷彿進出一絲鍬微的亮光。
其實,兩人的性格是南轅北轍的,她磊落不羈,不修小節;他拘謹規矩,沉靜少言,如果不是陰錯陽差地結拜,沒有理由相識。她老愛胡言亂語,或做出一些今他無法贊同的事情,他一旦惱怒,她就立刻道歉,他心軟原諒,她又繼續再犯。
牽牽連連,還依依不捨。
就像他小時候學過的「手經指掛」,在編結紗線時,只要稍稍地不注意,就極易糾纏在一起。
然後重來,再打結,又重來。
他此生講過最多次的話,也許,就是「紀淵」兩個字。
彷彿咒語,一再續緣。
「咳……」
陣陣惡臭竄入他的呼吸,司徒青衣難受地咳醒過來,視野之內,全是白煙瀰漫。
他的房子……燒了嗎?
驚訝地就要坐起身,一個人影排開雲霧嚷嚷進來。
「來了來了,你醒了正好,趕快趁熱喝喔。」紀淵端著碗奇怪的不明黑液到他面前。
「這……咳,這是什麼?」他被嗆得雙目泛濕。
「啊,你等我一下,我先開窗喔。」兩步並三步,將所有門戶大開。
陽光照進房內,形成一片明亮飄渺的反照,盈盈了好一會兒,才順著清風漸漸地消散逸去。
司徒青衣驚訝自己居然睡到日上三竿,是因為負傷,太疲倦了嗎?
還是……安心的關係?
又是難聞臭氣飄來,他忍不住瞅著桌面兩個碗,問道:
「那是什麼?」好奇怪的味道。
「喔,這個啊。」紀淵翻起衣袖,擦擦額邊的汗。「是一種補身藥材,我從小吃到大喔,雖然好像臭臭的,又有點噁心,但是很有功用啦,你喝一帖下去,包準藥到病除,又強又壯。」舉起手臂熱情介紹,活像是街邊喊賣的販子。
盯住那散發餿水味道的詭譎藥汁,他覺得自己衣服裡都是冷汗。困難問:
「為什麼……會有兩碗?」
「因為我陪你一起喝啊。」她搬過椅子,和他面對面坐正。自己手拿一碗,再遞一碗給他,笑道:「青衣,咱們是有苦同擔。」所以不可以不敢喝喔。
司徒青衣這才看清她的模樣。可能是因為煎藥的關係,她的臉容和衣裳皆是一塊塊黑污,發中沾有灰白,仔細瞧瞧,鼻頭還是紅的。
他有瞬間的忡怔。
他獨居多年,向來懂得自己打理自己,日常生活如同製衣過程,幾乎都是親自動手,洗衫、做飯、打掃,無一不會。記不起最後一次讓人照料是何時了,不禁有些異樣感觸。
望著門外那架在火爐上的陶盅,旁邊四散著木材卻沒有蒲扇。她……跪在地上朝爐口風處吹火嗎?
從她手裡接過碗,熱燙地幾近讓他全身溫暖。
「有難同當,有苦同擔!」她沒注意他的停頓,只怕他不願喝,將自己的碗敲上他的,很快地昂首飲下,但卻太燙舌了,她只含了一口在嘴裡,臉孔在瞬間變得皺擠扭曲。
司徒青衣見狀一嚇,忙問:
「你沒事吧?」怎麼喝那麼急呢?
「我……沒事。」才怪!好不容易把藥汁吞嚥落肚,她拚命地低頭呸道:「好苦好苦,好燙!啊!我的嘴巴!」兩泡淚堆在眼角,她好辛苦才眨回去。想想下對,又緊急糾正道:「哇,青衣啊,其實、其實一點都不苦啦,你相信我,我剛剛說的是燙,好燙好燙好燙……嗯。」苦味不給面子地在喉間散開。
他看著她因扯謊而大大發汗的臉龐,好半晌,才忽然輕聲笑了出來,連自己都有些訝異的,但他沒打算收回。
「紀淵……我真是服了你。」甘拜下風。
「你居然笑……你居然笑了呀!」她傻住,覺得輕飄飄地快要飛上天。
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對她笑過了。
自從在山裡迷路,被爆竹燒傷,吃草根生病十天……好久好久了,久到她幾乎都要忘記他笑起來原是這般醉人的模樣。
她用力又貪心地收藏他溫潤的笑意。下回再看到,又不曉得是什麼時候了。
有這麼好值得吃驚嗎?他不解地望著她愣愣的神情。
「我笑起來……很怪?」他忍不住問。
她使勁搖頭:「很好看啊!青衣,你是我見過笑容最好看的人。」
沒料是這種回答,他一頓,面頰微熱。
「你說什麼呢。」
「哈哈!你害羞啊!你以前真的很可愛喔,又天真又無邪,雖然有些笨笨的,但就是這樣才惹人愛。而且,臉小小的,身體也小小的,眼兒卻又圓又大,每回盯著我瞧,我都好想抱著疼疼你喔!」
欸,她那時不曉得手足多指稱兄弟,當真是想要姐妹的,沒想到卻還是拜了個男的。
她這輩子一定是被詛咒只能有兄弟……
「你就別再提我以前的事了。」最好,連回想都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