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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頁 文 / 樂心

    第九章

    梅雨季過去,時序進入炎夏。

    前一陣子的紛紛擾擾,似乎進入風平浪靜的階段。師生們被即將到來的期末大考、畢業典禮等活動給分散了注意力,加上當事人何孟聲安靜得像啞巴;而李宗睿一直沒有回學校上課,能談論的題材很有限,所以漸漸冷了下來。

    不過,雖然如此,項名海卻知道,李永仲那樣的角色,不可能在受了氣之後,不討回個公道。

    當項名海在校務會議之後,聽到教務主任把校長拉到一旁,開始討論起李宗睿時,他停下了腳步。

    教務主任知道項名海從頭到尾都有參與這件事,所以只是瞄了他一眼,默許他加入討論。

    「李先生已經決定了?」只見校長臉色凝重地再次確定。

    「這種事還能開玩笑嗎?」紀主任也苦著臉,很無奈的樣子:「學期末才要轉學,本來他還打算讓李宗睿都不要再回學校,我說好說歹,才讓李先生聽進去,至少讓李宗睿來考完期末考,算念完整個學期,他轉學過去才能念高三!」

    校長揉著眉心,很苦惱:「這樣對學生真的不好。升高三關鍵時刻,還要適應新學校新教法……」

    紀主任點著頭,他還忍不住抱怨:「李先生脾氣真火爆,我在電話裡被他罵了整整半個小時,說我們學校多爛多爛,這次要不是何議員出面擺了一桌跟他道歉,他才不肯就這樣罷休!」

    「紀主任,你說的,是真的嗎?還是聽說而已?」一路聽下來,項名海的臉色雖然沒變,眉頭卻漸漸地鎖了起來。他終於嚴肅地問。

    「是真的。」紀主任肯定地點著頭。「何議員請吃飯,我們都有去。是李先生當場宣佈不計較了,只是要讓李宗睿轉學。」

    校長突然拍了一下紀主任的肩,苦笑。有了一點年紀的紀主任,好像小孩子一樣「啊」了一聲,恍然驚覺自己說溜嘴了。

    「你們都去了?」項名海略瞇起細長的眼睛:「可是,沒有讓我知道?」

    「這是何議員的意思……」紀主任囁嚅。

    很好!好得不得了!

    項名海覺得一股悶氣充斥胸臆,如梗在喉,他用了整個下午在平復心情,讓自己平靜下來,卻很挫敗地發現,一點也不成功。

    被排拒在外的感覺極度糟糕。這麼大的事情,何岱嵐居然完全不跟他商量,那種刺痛感,居然愈來愈嚴重。

    她把他當什麼呢?

    項名海無法把這個問題拋諸腦後。

    下班之際,他照例巡視完校園,在安靜的夜色中,一路開下山。

    耀眼的燈火盡收眼底,他像是重新回到紅塵中一樣,不過一向平靜的心情不再,他不停地想著早上聽見的事情,何岱嵐、李宗睿、何孟聲……

    然後,他像是下定什麼決心一樣,方向盤一打,往家的反方向開去。

    順手也找出了手機,要確定某位忙碌的議員,有幾分鐘的空檔跟他談談。

    ☆☆☆☆☆☆☆☆☆☆☆☆☆☆☆☆☆☆☆☆☆☆

    項名海按照王助理的指示,驅車來到入夜的議會前。

    正確來說,是議會的側門前。

    他坐在車裡,看著蒙上一層薄薄夜色,卻依然燈火輝煌的議會。側門前,有一小群人聚集,還帶著攝影機跟麥克風,看來是記者。

    一有人從側門出來,不管是誰,攝影機跟麥克風都立刻蜂擁上去。有人揮手走開,避之唯恐不及;有人似乎有備而來,站定侃侃而談。

    他在車裡等了一會兒,因為看不清楚,他索性打了臨時停車燈,然後下車。

    靜候片刻,他先看到王助理低著頭出來,然後是何岱嵐。俐落短髮、明眸紅唇、搶眼的鮮黃色中國風短袖上衣,在夜色中、人群裡,依然一眼就看到她。

    認識的記者迎上前去,劈哩啪啦問了好幾個問題。何岱嵐沉吟著靜聽,然後抬頭問:「我可以講幾句。你們用同一個鏡頭,好不好?」

    記者們很快達成共識,眾家協調著取鏡位置。何岱嵐還詢問旁邊正在調整麥克風的記者:「大概有多久?」

    「十秒鐘左右,可以嗎?太多的我們回去再剪。」

    攝影燈亮起,記者朗聲上陣:「現在記者的位置正在市議會,關於教育發展基金的草案,我們為您訪問到教育委員會的何議員。請問何議員,今天開會達成了怎樣的決議?市長今天下午已經公開表達了他的關切,何議員妳知道嗎?有沒有什麼感想?」

    只見她明媚大眼睛一抬,開始作答:「我們委員會,已經研究教育發展基金的草案長達四個多月,草擬了四次,現在已經進行到要進入二讀的階段。市長的關切我們都收到了,不過雙方的立場顯然不盡相同。至於教師增額的部份……」

    口齒清晰、颱風穩健,十秒鐘一到便結束,乾淨俐落,半秒也沒超過,令項名海以及其它旁觀的人都嘖嘖稱奇起來。

    專業,真是專業。

    她發表完官方說法,便是微笑告辭,任記者再怎麼追問,都沒有回答,在助理的陪同下往停車場方向走來。

    抬頭看見立在不遠處修長英挺的身影,她立刻一愣。隨即回過神來,疾步走到他面前。

    「你找我?」

    項名海居高臨下盯著她幾秒鐘,表情莫測高深:「是的。」

    「你們要不要趕快離開這邊?」王助理在旁邊有點緊張地說。他回頭看看那群正在守株待兔的記者:「不然會被拍喔。」

    當機立斷,何岱嵐拉了一下項名海的肘:「沒錯,先離開這裡吧。」

    他們上了項名海的車。剛剛鏡頭前伶牙俐齒的她,在車上卻安靜得像不存在,項名海瞄了她好幾眼,都完全看不出她的動靜。

    「聽說,妳請了李永仲吃飯?」來了,開始興師問罪了。「為什麼這件事,我一點都不知道?」

    「你現在不是知道了嗎?」何岱嵐只是直視著前方,淡淡說。

    「妳為什麼不告訴我?」風水輪流轉,變成項名海質問她這一句。

    「要告訴你什麼?我們私下和解了,擺一桌跟他們道歉。李永仲他們決定不再追究,也不召開記者會了。正理高中、我們何家,他們李家的面子都不會公開受到傷害,兩個孩子可以安心讀書。這樣不是皆大歡喜嗎?」

    項名海那種氣悶的感覺又上來了。

    這太不像她。不像朝氣蓬勃、精神奕奕、為了捍衛自己的理念,會毫不妥協、不顧一切的她。

    「妳為什麼要這麼做?」項名海自己都覺得詞窮,問來問去都是「為什麼」。

    何岱嵐只是苦苦一笑。「講好聽是能屈能伸,講難聽一點,就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車內又落入沉默。他感受到她深刻的無奈,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

    車子穩定地滑行在熱鬧的台北市街道,花花綠綠都不入眼,他們各自想著自己的心事。

    「李宗睿要轉學了。申請書今天送到我手上。」好久好久,項名海才又開口:「他考完期末考就要離校了。何孟聲知道嗎?」

    「知道又怎麼樣?」還是那個悶悶的聲調。「孟聲被他爸爸接回去監視、管教了,上下學都有司機接送。學校裡有老師看著,我想他也不能怎麼樣。」

    「他爸爸?哪一位?」

    此問題一出,何岱嵐很快轉頭看他一眼。

    他知道了。

    沒錯,拜校內最近很熱烈的八卦所賜,項名海終於對她家的狀況有了認識。

    何家是地方上有名的政治世家,何岱嵐有兩個同父異母的哥哥。前任議員何岱峰是老大,與她整整差了十五歲。

    兩個哥哥跟她都沒有什麼感情,彼此也不太來往。她和大哥最接近的時刻,是四年以前,何岱峰被診斷出胃癌,忍痛放棄競選,在家族考量之下,讓幼妹頂替他接受黨的提名,出馬競選的時候。

    那時,在人前,他們必須演出兄妹情深的戲碼。

    當她大哥用虛弱的聲音,在病床上握著重要樁腳的手,殷切拜託鄉親們,要像支持他一樣的牽成他唯一的妹妹時,連從小受盡白眼的何岱嵐,都險些感動落淚。

    然而一切都是基於利益的考量。為了選舉做出來的戲。

    她的二哥也好不到哪去。從小到大,喝酒、賭博樣樣都來,女朋友一個換過一個,學校也一所換過一所,連專科都沒有畢業,當完兵出來便仗著自己家庭在地方上的勢力,橫行無阻,以幫人關說、解決見不得光的糾紛收取高額佣金為業。

    更有甚者,她二哥結婚之後,不知道是因為夫妻感情不和,還是過多的煙酒讓二哥身體有問題,一直沒有生育。到後來,在家族的決議下,何岱峰把ど兒過繼給自己的弟弟,這個ど兒就是何孟聲。

    生父已經夠忙碌,加上覺得兒子已經過繼,不該多問多千涉,所以很少關心。養父則是本身自顧都不暇,夫妻感情又不睦,這個家族希望用來拴住他、培養一點責任心的兒子,根本像是個大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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