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相思行歌

第30頁 文 / 言妍

    「我該感謝是不是?」他仍是狂怒:「或許你當初就不該理我,沒有我們,就沒有痛苦!升什麼學呢?還不如當我自己的小工人,也不必你的付出犧牲……」

    「熙……」她再也說不出聽不見了,因為他一放手,她就昏厥倒地。

    「娟……」他叫著。

    黑暗只是一瞬間,很快的她又感覺到漩渦似的翻轉,身體向地心下墜,手不禁在空中亂抓著說:「……救我,我得起來……我不要死,不要像爸爸莫名其妙死,也不要像媽媽得腦癌死……我要活下去,熙,我要活下去……」

    她耳膜裡都是自己的哭聲,嗚嗚嗚,懼怕又無助的,掙扎著不知有多久。

    當眼睛能再度看清楚時,承熙坐在樓梯間,緊緊抱住她,佈滿紅絲的眸子裡都是淚,形容狼狽但已恢復成原來的承熙,不再是方纔那地獄來的復仇使者。

    她抬起無力的手輕觸他的臉:「熙,不要恨,我們最親最親,不能恨呀!」

    「親得就像連體嬰嗎?分割痛,不分割也痛……」他仍有哭過的哽咽:「為什麼?你盡可以去美國唸書,去多久都沒有關係,為什麼要用嫁人的方式?根本沒有必要……」

    「我嫁人,你才會死心呀。」她說:「我是一定要離開這個地方,但我也不能留下你,我怕你在原地等我。熙,你也必需走,娶章立珊跟著『普裕』走,那是你最好的機會呀!」

    「為什麼迫不及待走?我就偏愛這裡,這裡有我們的童年少年,有我們最美好的歲月,每個角落都有你,我不嫌它髒、亂、貧、賤,它是我們的家。」他說。

    她搖搖頭,慢慢的,用僅餘的力氣說:「我來講個故事。」

    然後她以緣盡交代前生的口吻,訴說十五歲在內巷找他不著頭痛初犯,考托福申請學校又放棄的種種……最後提及她那最秘密的身世。

    承熙並沒有訝異,涵娟自幼行事想法總與眾不同,有個離奇的身世也不意外。他早就知道自己不是王子,她才是那個謫世的公主,既不能幫助她,就必需放開她,將她讓給另一個有能力的男人,不是嗎?

    他開始錐心地體會到,涵娟想將他推給章立珊的那種煎熬感覺了……

    靠牆而坐,承熙緩緩問起彭憲征,表面如父兄的關懷,內裡卻如一把刀,一條痕又一條痕,有人生命的追求就是如此,細細地在心版上刺鑿刻鏤。

    問題是,要如何挨住那慘嚎的痛和不斷滲出的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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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缺了一角的月娘漫照在果園裡。瑩白的光靜悄悄的,穿過樹梢,籠罩在山腰的上晤,一脈斜輝入牖,輕觸到牆角剝落的紅磚時,竟像血。

    流不完的血。

    承熙坐在一屋子的煙白中,新煙仍不斷由鬍渣恣生的嘴裡吐出來。十年悲喜交纏的愛人,選擇嫁給別人,他還得深深祝福,是哪一種凌遲呢?

    他將吸半截的香煙拿直,小小的火紅明滅著,瞄著一團土黃丟過去,土黃卻一動也不動。是來福,已很老很老的來福,走失幾次,重病幾次,現在到山上等死。

    「你真的不痛嗎?」狗的長毛有些黑焦,他伸手取回煙說:「看你是不想活了,不如我們到後山挖個洞一起埋進去,或者找一列快速火車撞上去,你覺得哪一種比較好呢?」

    來福右耳歪一下。

    「還記得你第一次看見她嗎?她送來作業和太妃糖,怕你怕得要命,樣子實在好可愛……」一波痛又來,他大大吐一口煙:「誰相信她會這麼做呢?她不只是愛人,還是靈魂生命……聽不懂是不是?沒關係,我幾乎懷疑把我第一張天使卡片丟到花圃踩的是她,不是李蕾,儘管她否認說不記得了。」

    在那一夜新公寓的痛苦談話後,他們又碰過幾次面,有時曼玲也在場,總是爭執、辯論和眼淚,涵娟一次比一次強硬,承熙一次比一次絕望。直到親眼見彭憲征來接她的豪華轎車,才真正感到十年愛情已揚灰,不值一彈。

    來福左耳微豎,門被推開,玉雪探個頭說:「你真不和我們到鎮上聽歌仔戲嗎?」

    他沒有反應。

    「你到底要怎麼樣嘛?把涵娟抓起來打一頓罵一頓才甘願嗎?若這有效,我馬上叫你姨丈去辦。」玉雪手用力揮煙,咳著說。

    「你別開玩笑了。」承熙說。

    「不是我開玩笑,是你拿生命、事業和男人尊嚴開玩笑。」玉雪說:「我們也勸你勸到口乾了。不是我說話直,涵娟那女孩以前就無情無義一次,她要當有錢人太太,我們又能如何?有骨氣,你就拼一點,又不是沒有才華的人。轉個腦筋想,沒有她,你的眼睛放亮,才發現天底下多的是比她更好的女人哩。」

    「阿姨,你去聽戲吧!」他不耐煩說。

    這時承英來催人,玉雪忙交代:「今晚非去捧生意場不可。你一定要看緊你大哥,別讓他喝酒,還有……小心農藥。」

    農藥?哈!那更是一大笑話。隨著涵娟婚期的接近,他幾乎不能忍受台北的空氣,內巷中段不敢回,班無心上,遞了假條,也不說理由就躲到山裡,要被解雇也不在乎。他甚至想離開「普裕」,因為那是涵娟要的,他拒絕照她的路走。

    若沒有她,他今天或許是個安分知足的工人,找個單純的女人過一輩子,也不會遭此生死不得的酷刑。於是他懲罰式地麻痺自己,白天在果園拚命墾山伐木,夜裡就和姨丈喝個爛醉,只求一覺到天明。

    有一次,不知怎地陰錯陽差,米酒瓶裡混了一罐農藥,他千萬保證沒有喝農藥之心,但眾人驚慌失措,自殺的說法傳開,便寸步不離的盯著。

    弄得現在,只有老來福可以說真話了。

    夜完全安靜,除夏蟲唧唧外,就只有承英來回的腳步聲。一陣子遠到聽不見,然後又走近,愈來愈近。他半自嘲對外喊:「別監視我了,我若要自殺,會去撞車,撞個認不出來的面目全非。這山裡沒車,你可以安心了!」

    話才說完,那破黃布般的來福突然站直,雖然還是不成形狀,但卻是這些日子來最有精神的一次。見鬼了,承熙熄掉煙,才看見立在門口的涵娟。

    她一身簡單的白衣黑裙,長髮紮起,露出清秀的臉龐,如夢似幻,直到她俯身撫摸來福,才確定是真人。

    「我不知道你會抽煙,什麼時候學的?」涵娟看著他說。

    「服兵役的時候。」承熙板著臉孔說:「你怎麼來了?婚禮不就在這兩天嗎?」

    「如果我想來,就是婚禮當天也會來。」她說。

    這是什麼意思?承熙卻不敢問,他已有太多破碎的夢,只眼看在她拍弄下的來福,擺著老態龍鍾的身體蹣跚出去。她總是有辦法指使人,連動物也不例外。

    「承英告訴我農藥的事,你不會做傻事吧?」她走近問。

    他直覺想否認,但出口卻說:「你是要離開的人,就不必管我留在原地人的死活,你快樂去吧,好好享受你的生活,實現你的夢想,我祝福你!」

    涵娟像快哭出來,小心問:「你什麼時候下山?該回『普裕』了吧?」

    「我不回『普裕』了,那是你要的,不是我要的!」他故意說。

    涵娟跌坐床邊,捂著嘴哭出來。

    承熙永遠受不住她的眼淚,屋內的煙霧盡散,看清了她眉心深深的愁痕,他語調不穩地說:「拋棄人的是你,你哭什麼?我才是該哭的那一個!」

    「我哭我的白費心機,我哭我的看錯人。」她細細泣,靜靜說,更覺哀徹的心酸:「我一向那麼崇拜你,把你當成英雄,不許英雄落魄。但看看你,總是不夠果斷狠絕,都由我先當惡人。想想小學,若不是我先作弊,你哪能順利畢業?要不是我厚臉皮找朱老師,她哪會說服你爸讓你上初中?後來為了逼你上高中,我還被你阿姨安上許多罪名。現在更不用說了,人人都罵我愛慕虛榮、負心無情,詛咒我的婚禮,只差沒丟石頭;而你呢?大家眼中的可憐蟲,得到全部的同情,以後你娶章立珊名正言順,沒有一句壞話,還鼓掌叫好。你說,是我該哭,還是你該哭呢?」

    他聽糊塗了,只能回:「我不想娶章立珊……」

    涵娟聽若未聞,繼續說:「你一個堂堂男子漢大丈夫,就應該先拋棄我娶章立珊,擔下所有背叛愛情的罪名罵名,讓我可憐兮兮地嫁到美國才對,是你太沒擔當了,不懂得壯士斷腕的道理,不懂得甩掉我……」

    她頓住,彷彿發現自己話的荒謬。承熙久久凝視她,久到像要在她臉上釘出個洞,才緩緩說:「娟,你是個奇怪的女人,從小就不一樣,世間再找不出第二個。如果你是男人,不知有多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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