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頁 文 / 衛小游
我們一邊擦著酒杯一邊看著今晚酒館裡的客人三兩成群地眾在一張張小桌子旁,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角落那邊傳來瑟琳娜具有魔力的喁喁低語,像是古老的咒語,在她面前被她吸引住的是幾名大約二十七、八歲的女白領,工作繁忙之餘,來藍月尋求解放。
大約又過了十來分鐘,那幾位女白領哄笑出聲,站了起來拿起皮包離開酒館。
一民和維替她們拉開店門。
「蘇西,幫個忙把這杯酒送過去那一桌。」
回過神來,看見傑克不知何時弄了幾杯綠色蚱蜢。「哪一桌?」
他撇了撇嘴。
「我知道了,我拿過去。」
我把酒放進托盤裡,穩健地朝瑟琳娜那一桌走過去。
近來端盤子端久了,手臂比以往有力,酒汁已經很少濺出來。
「瑟琳娜,辛苦了,喝杯酒解解渴。」
我把雞尾酒杯放在桌子上,順道收拾幾個空了的酒杯。
瑟琳娜揚起眉,拿起酒杯啜了口。「謝了。」看了傑克一眼又轉過來看著我。「蘇西,你來到這裡,有多久了?」
我頓住。「嗯,我沒計算時間。」時間在這裡好像是停頓的,不會前進,日復一日。
「嗯,有半年多了吧?」
半年?「有那麼久了嗎?」我瞪大眼。怎麼我一點感覺也沒有?
瑟琳娜描繪著黑色眼線的眼看著我。「來,坐下來我們聊一聊。」
「我先把杯子收回去——」
「我來收。」小季不知從何處冒出來,收走我手中的托盤。
我只好坐下來,在瑟琳娜審視的眼光下有些坐立不安。
瑟琳娜勾起漂亮的唇。「想算個命嗎?」
我看著她手中的塔羅牌,猶豫片刻,搖搖頭。
「不想預知未來?」
我笑了笑。「未來,那是太遙遠的事,再說我也已經知道我明天會做什麼、後天會做什麼,知道未來對我來說並沒有任何幫助,因為我已經知道我未來會是什麼模樣。」
瑟琳娜留著長長的指甲,上頭搽著鮮紅蔻丹。「換句話說,你對未來沒有期待。」她一雙眼似有看透人心的能力。「蘇西,這是你最特別的地方,你總是看著現在。呵,好在像你這樣的人畢竟不多,否則如果人人都不好奇自己的未來,那麼像我這種人的未來也就沒什麼值得期待的地方了。我會失業。」
這是瑟琳娜第一次向我透露這麼多關於她自己的事。
當然很年輕的時候,我也對未來充滿憧憬,但是歷經了這麼多事,我發現如果一個人連自己的現在都不知道在什麼地方,那麼遙不可期的未來也只是無望的灰燼。
我是連想都不敢去想的。期望愈多,失望就愈多。因為這種體會,我開始能夠明白何以穆特蘭不讓自己有過多的期望。
瑟琳娜靜靜審視著我說:「剛剛坐在這個位置上的那群年輕女人裡,有人問事業,有人問愛情,有人對金錢煩惱,猶豫著投資計畫,但無論她們煩惱什麼,總是在預期著一份光明的未來,希望獲得晉陞,希望感情順利,希望婚姻和諧,希望股票漲停……我們的時間跨度一直都是放在比現在還要以後的那個『點』,也就是說,現在所作的準備,都是為了能有一個比現在更好的未來。這很俗氣,卻再實際不過,人是應該對未來抱著一份希望的,人們依靠這個希望存活著……蘇西,說說你的希望。」
我的希望……「瑟琳娜,你是個聰明的女人,我也同意你說的話,但是我沒有辦法回答你,我……失去了憧憬……」赫然我想知道,穆特蘭是不是也是這樣?他失去憧憬?
她淡淡一笑,不語,彎下腰將奔跑過來的咪寶抱上膝。「知道它的品種嗎?」
「知道。」咪寶是一隻挪威森林貓,可愛討喜,在店裡很受客人歡迎。
「這隻貓也有個故事。」
「怎麼我一點也不意外呢。」我說。酒館裡不管是人是動物或是一桌一椅,我想可能都有個故事可以說。
朵夏曾經告訴過我,挪威森林貓是斯堪地那維亞半島特有的品種,是一種像妖精的貓,經常出現在北歐的神話裡。這種貓生長速度比較遲緩,所以咪寶雖然已經五歲,但算起來才剛剛「轉大人」。此外,她還說了幾個跟這種貓有關的神話故事給我聽。
所以咪寶會有故事,似乎也是理所當然的。
「穆特蘭把它從國外帶回來的時候,咪寶不過還是只剛斷奶的小貓。他養了它一、兩年,後來認識朵夏那小丫頭,才把咪寶送給她。」
聽到這裡,我才發覺瑟琳娜要告訴我的並不是咪寶的故事,而是穆特蘭的故事。
他曾經懇求我不要問,是不希望我知道吧。然而現在瑟琳娜卻彷彿要告訴我一個將震撼我心的故事。
我不確定我該坐下來繼續聽,還是站起來離開。
「雖然,有些事情,局外的人是不該說的,但是如果都沒有人提起,那麼故事湮滅了沒人知道,不也挺可惜的嗎?」她說:「坐下來,蘇西,既然你已經是酒館裡的人了,那麼你也應該知道一些事。」
我安坐了下來。儘管我有一種想要拔腿逃開的慾望。
猶豫地看看四周圍,訝異地發現傑克、小季他們都看著我們這邊。
於是我知道了,瑟琳娜是代表全體的發言人。
「我認識穆特蘭很久了,還不能說完全瞭解他,想必你也發覺到,他這個人像一瓶打下開瓶蓋的酒,看的見酒瓶裡的酒液,卻聞不到、也嘗不到瓶裡的滋味。他不會輕易向人表露自己的感情。」
是的,我知道。他怕失望。
「你對他又有多少認識呢?先從名字說起吧。穆特蘭這個名字,一般我們尊稱對方會怎麼稱呼?」
我直覺回答:「穆先生。」
瑟琳娜笑了。「不對,穆特蘭不姓穆,那三個字是譯音,這是一個蒙古名字,他有八分之一蒙古民族的血統。」
「啊。」所以他看起來像異國人,但是卻又不是西方的那種異國感。如果他不姓穆,那麼他到底姓什麼?
「在認識傑克以前,他就像是遊牧民族一樣,居無定所。台北這個地方從來就留不住他,直到遇見傑克——那年傑克開的工廠發生大火,把他身家財產都燒光了,在龐大的負債下,他那個患有輕度憂鬱症的老婆受不了壓力從十幾樓眺下來,傑克也崩潰了,躲在一間汽車旅館裡,打算開瓦斯自殺。」
天啊,原來傑克也有這麼悲慘的一段過去。他是怎麼好起來的呢?
「穆特蘭那天晚上剛剛好就住在傑克隔壁房間,聞到瓦斯的味道起來查看,因而救了傑克一條命。不過傑克沒有感謝他救他一命,反而還氣得要死,怪他多事,沒讓他好好去,兩個人打了一架,結果穆特蘭打贏了,那個時候他不過是個二十來歲的小伙子呢。」
說到這裡,瑟琳娜停了下來。「我口渴了。」她喊。
立刻有人送了兩杯飲料來。
一口喝掉其中一杯,瑟琳娜才繼續說:「因為這件事,兩個人成為朋友,為了幫助傑克重新再站起來,他用了所有的積蓄開了這間酒館,好說歹說請傑克來替他經營。他沒有想到這會變成一種習慣,後來他陸續又遇見一民、維、小季、朵夏這些孩子,為了安置他們,就把他們統統帶回酒館裡來。人們在這個地方來來去去,痊癒的人會離開,但始終都有新的人進來,因為這個世上有太多傷心人,藍色月亮似乎有一種召喚的力量。
「酒館,把居無定所的穆特蘭給留了下來。此後他雖然偶爾會離開,但始終都會回到這裡來。我常常覺得雖然他已經漸漸把這裡當成一個休息的地方,當他累了,他會回到這邊,也許他還沒有把這裡當成家,也許他不承認,更可能是他自己沒有察覺到,但是他對這裡是有感情的。」
我看著瑟琳娜飽含情感地訴說穆特蘭的事。到目前為止,我還沒有發現任何他不希望我追問的原因。如果所有人都很清楚他的事,沒道理需要只對我一個人隱瞞。
此外,我也好奇,瑟琳娜說了那麼多,唯一沒談到的只有她自己。
我已經知道酒館裡所有人跟穆特蘭的淵源,唯獨瑟琳娜,還是一個謎。她跟他又是什麼關係呢?
「為什麼要跟我說這些事?」
「因為,」瑟琳娜神色複雜地看著我。「只有你還不明白。」
我想我是真的的不怎麼明白。「我不明白什麼?」
「你自己也是他帶進來的,你能夠體會那種感覺嗎?他在你最需要幫忙的時候拉你一把,但是他自己呢?當我們這些被他拉了一把的人看著他瀕臨滅頂,卻只能在岸邊無能為力地替他著急時,那種感覺有多心痛、多無奈,他甚至不要我們救他……」
「穆特蘭……」我想像著瑟琳娜敘述的那景況,心也不由得揪緊。「他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