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頁 文 / 肖復興
信請不要寄至學校,寄至家中。家中地址附錄後面。
祝好
丁然
85.4.0
在十渡拍的照片洗出來了,寄給你幾張。技術不高,請別見笑。不過,你的姿態,讓我們幾個同學都哈哈大笑。
—又及
後面,是他家的地址。回信要寄到家中。看來,信寄到學校不保險吧?
我分不清突然看到他的來信,心裡萌動的是什麼感情?坦白地講:他的信給我快樂,又使我想起在十渡的難忘情景。同時,他的影子一次次浮現在我的面前,一次比一次清晰。
我的那幾張照片,除了我一本正經讓丁然願的那張,其餘幾張是他偷拍的。我可真夠瘋的,笑得前仰後合的,嘴巴咧得好大,像河馬……差點兒連我自己都認不出來了:這會是我嗎?我一邊看一邊忍不住笑。
我正在校門口笑,「西鐵城」走過來,我忍不住把照片送給他:「你看看,在十渡,真好玩?」
「西鐵城」接過照片一看,也樂了。樂完之後,問:「誰給你寄來的?丁然?」說罷,他臉上的笑容立刻沒有了。
這是幹嘛?這樣小心眼!不過,我又很理解「西鐵城」的心情。他一直對我很不錯的,可以說,這次去十渡,他主要的是為我,我感覺得出來。誰想到,半路殺出來一個丁然。好像我和丁然怎麼樣似的!
「這個丁然,怎麼沒給我寄張照片來?」「西鐵城」忿忿不平。
聽了他這話,我心裡卻暗暗得意!能有一個男生對你不錯,當然得意了!女同學都是這樣的,我自然也逃不脫。
回到家,放下書包,我先給姑媽寫信,從那幾張照片裡找了兩張,其中包括那張一本正經的,給姑媽寄去。讓姑媽看看我一本正經和瘋的兩個側面。姑媽保準不認識我了!
然後,我開始溫書。忽然,想起應該給丁然回封信表示感謝人家寄來這麼多張照片。我盡量讓筆跡草一點兒,讓他看出我是極隨便地給他寫的回信。可真好笑!
信,看了看,還行,我把它抄在日記裡,留個紀念:
丁然同學:
你好!信和照片均收到。十分感謝!十渡之遊,令人難忘。回校以後,我差點沒挨個處分。我們班主任對我不錯,才倖免了。
不知你們學校怎麼樣,我們現在功課越來越緊張。可我越臨近高考,越來越想讓自己輕鬆下來。相反,更緊張了。你有什麼好經驗,望介紹介紹!
祝好
路天琳
86年4月日
我正準備去郵局發信,媽媽下班回來了,問我:「天都快黑了,這麼晚幹什麼去?」
我說;「給姑媽寄信去!」要不,媽媽還得死盯著我不放。
4月2日
今天的晚報,登了一篇文章,報道爸爸辭掉公職、打碎鐵飯碗,搞起汽車修配公司的事跡。我真為爸爸高興。晚飯的時候,我看見爸爸自己也挺高興,美滋滋還喝了兩盅酒。我逗爸爸:「您成了改革家……」話還沒活完,媽媽又說話了:「什麼改革家!少給你爸爸灌述碗湯!報紙上的話,少信!今兒這腔調,明兒那腔調……」媽媽可真偏激!爸爸的事,我反正是支持的!
吃晚飯時,電視裡新聞聯播正播送美國轟炸利比亞的消息。我說美國佬太橫行霸道,就因為它富,人家窮,就隨便欺侮人?過了一會兒,我又說,利比亞總惹事上非,是得給它點顏色看看,也不能全賴美國……爸爸興致勃勃聽我講,媽媽說:「你少胡說八道!少關心點政治,多學習點功課!」我反駁,媽媽立刻說:「你懂什麼?你知道什麼是政治?剛才的話你也就在家裡講……」唉!我真不知該說媽媽什麼好!
4月3日
又是星期天。殘酷的星期天.
哥哥梳洗打扮,小皮鞋和頭髮都弄得珵亮,高高興興帶著他的小對像出去玩了。我不能去玩,我得在家裡溫功課。臨近高考,壓力從四面八方衝來。不僅來自學校,來自家長,還來自同學和街坊鄰居。同學們之間都在暗暗叫勁。尤其是郭輝,一門心思準備功課。我真怕自己的成績下來了,讓郭輝看不起。街坊鄰居都知道我今年考大學,議論聲不斷,哥哥說玩笑話;「天琳簡直成咱們家的大熊貓了!沒有人不關心的!我是挑水的過井(景)嘍!」我現在越來越反感街坊四鄰問我:「天琳,功課準備得怎麼樣了?有把握考上不?……」幹嘛都這麼關心我?大學!大學!我真不想考了!我又真怕考不上!我又覺得我怎麼會考不上?我一定會考上!……
我的腦子都有些亂了。
鄰居家有個六歲的小姑娘叫珊珊,我看她星期天比我過得都苦。她媽媽望女成材心切,上午送她去美術班畫畫,下午去音樂班學琴,晚上還要去體操班或外語班學體操或外語。(隔週一次)忙得小姑娘簡直象陀螺在不停地轉。好傢伙,她才六歲呀,得熬多少年才能考上大學呀!她媽媽對孩子還常常提及我:「看看你天琳大姐姐:人家的功課好,就是從小抓起來的……」我可真慚愧!幸虧了姑媽在我小時候沒這麼折騰我,要不我非自殺不可!
晚上,電視連續劇《阿信》又開始播放了。我坐在電視機前剛看,媽媽就說話了:「不溫功課了?」
我挺不高興:「溫了一天,腦袋都漲了!」
媽媽不再講話。電視劇,尤其是日本電視劇,媽媽是每劇必看,一看還准掉眼淚。媽媽說阿信長得像我。以前看《阿信》時,班裡同學就說阿信長得像我,或者說我長得像阿信。我不高興。幹嗎要像個日本姑娘?我就是我!我頂瞧不起有些人那麼崇拜日本人。哥哥就是其中一個。他恨不得從頭到腳都是日本貨裝備。現在,可真是不知怎麼了,一開電視,電視劇,日本的,不是《血疑》就是《阿信》,兒童片,日本的,不是《阿童木》,就是《花仙子》。廣告呢,也淨是日本的,東芝家用電器,『拖西巴,拖西巴——大家的東芝』……!電視台快成了日本台了!大街上,也是!日本的車,日本的音響,到處在跑,到處在向還有那碩大無比的日本廣告:車到山前必有路,有路必有豐田車!太刺激人了!
電視劇播放完了。正播放廣告:
麥氏咖啡,滴滴香濃,意猶未盡!
蘭吉列刀片,它使你刮鬍子成為樂趣!
太漬洗衣粉
看!美國又來了——
4月4日
下午放學時,看見傳達室前的小黑板上有我的名字。我猜想不出又會是誰給我來信呢?取出信來一看,是丁然寄來的。我剛才怎麼忘記了猜是他來的信呢?他說收到我的回信特別高興。即將畢業了,願意彼此取長補短。他還說早幾天已經給寄來登有堯茂書事跡的雜誌,問我收到沒有?收到後能給他回封信。信寫得不長。他的信又使我想起十渡,想起檢查。同時,也想起黃老師發火,地鐵車站上郭輝那憂鬱的臉……真有意思,我們中學生的生活夠豐富多彩的了!
4月7日
真沒想到。今天又收到丁然的信。他問我收到上封他寄來的信沒有?為什麼一直接不到回信?他計算著日子,應該接到我的回信了呀!
我拿著這封信,心裡湧起一種異樣的滋味。他的信裡還有這樣一段話讓我心動:
「一個人有了某種期待.心中便有了不平靜。同時也有了不平靜帶來的騷動。我希望我的期待不會落空。我相信你,正如我相信自己一樣。」
畢竟我有過同郭輝感情的經歷,同時也嘗過盼望對方回信的心情滋味。我不知道該不該給他回信?
4月8日
今天,我的腦子不時會跳出丁然的影子,同時,也跳出郭輝的影子。而且,不由自主地將他們倆人做個比較。他們有許多相似的地方,比如身材,比如愛好,比如性格……他們也有許多不相像的地方,比如他主動而頻繁的來信……呵!莫非我會再一次墜入情網?在這高考迫近的日子裡,這意味著什麼?難道我連一點兒控制力都沒有了嗎?就這樣任感情的野馬奔馳?不!我應該堅強,應該有毅力!
今天,我特別注意觀察郭輝。他真行,每天依然堅持長跑,放學後不是回家,就是去閱覽室。在閱覽室裡,我坐的位置離他不遠。我的眼睛總不時要抬起來,望望他那埋頭讀書的背影。他似乎沒有看見我,一直沒有回過頭來看我一下,就是臨離開閱覽室時,也沒有掃我一眼!他一腦子全是功課。他真行!真行!我不如也!不如他!
我沒有給丁然回信。
4月9日
一個星期過得真快!又是星期六了。我有一種莫名的惆悵,也有一種莫名的緊張。中學時代,一天天快要過去了;高考,一天天快要來臨了。對這種一張試卷定終生的高考,我越來越有一種說不出的反感。它比封建的科舉制度到底有多少進步?它只要求死讀書,讀死書,哪怕是背政治的意義,少一個字也扣分,到底能培養學生多少實際的本事。高分低能的現象,不知道教育部長知道不知道?我真想給他寫封信!可是,我又不得不認真準備,去應付這次高考。弄不好,一輩子的事。這用不著媽媽說,我也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