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頁 文 / 肖復興
「沒什麼!當媽的都是這樣,可以理解。我不怪罪你媽,真的!」他的話讓我舒心些。
我們來到崇文門的十字路口上,車很多,來來往往的人,不知來自何方,又向何方而去?在這眾多的人群中,會不會也有像我們這樣的中學生?
「到哪兒去呢?」我望著正眨眼睛的紅綠燈,問他。
「到我家坐坐好嗎?」他說完,又補充道,「你見過我媽媽的,她是好人!」這話讓我聽了不大是滋味,因為讓我又一次想起我媽媽。
「好吧!」
我跟著他來到他家。那雖然只來過一次的、卻是我已經熟悉的房間。他媽媽沒在家。他領我走進他的房間。這個小天地向我全部敞開了秘密:一張單人折疊床,床底下放著啞鈴和拉力器。一個一頭沉的寫字桌,上面的書、本堆放得整齊有序,一個袖珍收錄機也放得端端正正。牆上貼著幾張畫,大概都是從舊掛歷上剪下來的梵高和雷諾阿的油畫。靠近床頭有一個鏡框,裡面是一張戴眼鏡男人的照片,長得有點像郭輝。
我禁不住指指那鏡框問道:「是你父親嗎?」
他點點頭:「是」
兩次來都沒有見過他父親。可我已經從郭輝嘴裡知道他的父親是科技大學畢業的高材生。我打量著鏡框裡的照片,又打量著郭輝。郭輝這人長的真有意思,跟他媽媽在一起時,讓人覺得像他媽媽;和他爸爸一比呢,又讓人覺得像他爸爸。
屋裡只有一把椅子。郭輝讓我坐在椅子上,他自己坐在床上。沉默了一會兒,這一刻的沉默讓人感到特別溫情動人。我真希望就在這暖和和的下午,這樣默默地坐著,永遠,永遠,直至我們都成為化石。
「路天琳,我本來早想找你的……」他開始講話了。
我一直等待著,等不及了,打斷了他;「那為什麼不找我呢?」
「我一直沒有想好……」
「現在想好了?」
「怎麼說呢?路天琳,你的意思,我早明白。我很珍惜你對我的這種感情。而且,說實話,我也……對你有這種感情。」
我的心又在咚咚跳得直響。溫和的陽光透過窗戶正照在他的肩頭,閃閃發光。我看到他雙手交叉在一起,垂著頭,沒有看我,彷彿在尋找著適當的語言來表達這種感情。我真幸福。我的期望沒有落空。
「可是……」
為什麼要說「可是」?
「路天琳,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我不能……不能!」
「為什麼?」
「我怎麼跟你解釋呢?為什麼?為什麼?這兩天,我也一直問自己為什麼?因為我的爸爸……」
我止不住一下站起來,望著牆上那個鏡框:「你爸爸反對?」
「不!我爸爸和媽媽都是極尊重我的,對於我的一切事,他們都不干涉。」
「那為了什麼?」
「你大概不知道,我十歲的那年,我爸爸騎自行車時,出了車禍,被一輛大卡車撞死了……」
啊!我立刻想起那天去六中賽足球的路上。哦,我明白了!為什麼他對汽車那麼敏感,一路上那樣照顧我!
「我媽媽一直沒有再結婚,帶著我長大。我爸爸從小就對我特好,他是我崇拜的第一個英雄。他死的時候還不到四十歲,正可以有作為的時候!我媽媽沒有再結婚,就是覺得我長得像父親,她總覺得父親沒有死。我不知道該怎樣安慰她,我只知道好好學習,也考上科技大學,也像爸爸一樣搞我們國家的航天工業。後來我把我的想法對媽媽講了,她說:『你爸爸活著,永遠活著』……」
郭輝沒有再說下去。我走到那幅鏡框前面,仔仔細細端詳著,一位嚴肅的人,近視鏡片後面藏著一雙睿智而深邃的眼睛。這雙眼睛似乎在望著郭輝,也在望著我。那是審視和督促的目光。
「郭輝,我明白你的性格和理想形成的原因了。我真羨慕你有這樣一個好爸爸。可是……」
郭輝打斷了我的話:「我知道下面你要說什麼。你是說這並不妨礙我們之間感情的建立和發展。你為什麼要把事業和愛情對立起來呢?對不對?」
我點點頭。
「沒有辦法。有人可以不對立,有人就是對立。這就是我的性格。不成為爸爸那樣的人,我決不談戀愛。我要把一切的時間都用在學習上。否則,我對不起我的媽媽和爸爸。」
「那我可以等,一直等到你覺得需要愛情了,需要我為止!」
「如果是一輩子呢?」
「那我就等一輩子!」
「算了!那都是愛情的神話。我不希望你這樣,我們的年齡還太小,而世界這麼大,你可以選擇的餘地還多得很。我們現在說的、做的都可能太幼稚。」
「當然,你說得是有道理的。但你不覺得你做得太絕對了嗎?」
「可能。可是,你知道我的性格。我對愛情的看法可能和你不大一樣。我覺得愛情是美好的,但決不會把愛情看得那麼重要,超乎一切。我認為人的事業才是最重要的!失去了事業,愛情便沒有任何意義。這一點,我可能是太絕對了。可你說不服我。」
「那麼,只好這樣了?」
「是的!」
「我們連友誼都不可以談嗎?」
「友誼只能是愛情的前奏。」
「照你說男女之間沒有純潔友誼可談了?」
「沒有。男女之間的友誼,要麼發展為愛情,要麼最後破滅、消失。」
「你可真絕對。」他果斷的話讓我吃驚,我的反駁竟這樣無力。
他笑笑,沒再講話。我們這份嚴肅認真勁兒,哪裡像中學生,簡直像兩位哲學家在給愛情下定義。
有人開門。是郭輝的母親。她見到我,還是那麼客氣並要我留下吃晚飯。我才意識到天已經黑下來,時間不早了。我起身告辭,」郭輝沒有再留我,送我走出樓,一直到公共汽車站旁。他們我伸出手,我握住他的手。我知道,這已經是尾聲了。我們只提過兩次手,沒想到一次是開始,一次使是結束。
我跳上公共汽車,竟然一下子坐過了站,車一直把我拉到了終點。我下車後,已經是萬家燈火時分。我無目的地到處亂走。我沒有想到一腔熱情得到的是這個結果。郭輝拒絕了我!我竟遭到拒絕!我真委屈!我真想哭!
不知有多晚了,我才回到家。媽媽正在著急。原來,她生怕下午我和她一賭氣,真地會想不開尋短見或者私奔什麼的呢。媽媽呀,媽媽,你也太不瞭解你的女兒了。爸爸和哥哥這會兒正騎著車,分頭到處找我呢!真是!
第五章
2月3日
一連幾天,我都沒有記日記了。我不敢記,我怕引起自己的心事。
我想忘掉郭輝,可又忘不了。我可真是沒出息透了!也許,這就是女孩子的弱點吧!
一連幾天,我大門不出,二門不適,天天複習功課。媽媽高興了。本來,我把票給退了,沒去成姑姑家,媽媽要好好數落我詢,也免了。「啊!這樣多好!早該這樣!把功課複習得瓷實點兒,考大學時把握不就大?那不是你一輩子的事?」我能說什麼呢?我現在連媽媽也討厭,哥哥也討厭,除了爸爸,都討厭!
2月4日
我現在什麼也不想,好好複習功課,考上個好大學,兢兢業業幹一輩子,結束我的一生,不是挺好的嗎?
2月5日
我這兩天總想:人到底為什麼而活著?為了愛情?為了事業?為了吃?為了穿?為了永遠學不盡的知識?為了下一代的幸福?還是為了神聖的卻也遙遠的共產主義?我已經十七歲了,今年就該十八歲了?我為什麼而活著?我想追求愛情,是不是錯了?是不是太平了?幸子十七歲時不是已經得到光夫的愛嗎?為什麼我不能?因為我不可愛?因為我長得醜?因為我學習差?
這兩天,我也常想起死。生和死好像並沒有什麼界限。可以在一個人身上同時表現出來,可以說生就是為了死。我不怕死。可我又不願意死。死對於我是多麼陌生和恐懼。
2月6日
今天,哥哥回家擰開收音機,裡面正播放張海迪自己編、自己唱的歌。說老實話,我本來是極佩服她的。一個身體癱瘓的人,還有那麼堅強的毅力,自學了好幾門外語。的確夠了不起的!可是,現在越吹越玄乎了。好像她什麼都可以幹。又能編歌又能唱歌了。我想她過兩天興許也能打排球,和郎平一起去爭奪五連冠了吧?
我生氣地走到收音機旁,一手關掉開關。
哥哥說:「你不願學習海迪大姐怎麼著?什麼態度!」
這個傢伙!要是他學張海迪,早有出息了!
「小姐!我明白你幹嘛這麼大火!犯不上朝人家張海迪撒!」
這個壞蛋!
2月7日
明天就是年三十了。媽媽大概怕我讀書累了吧,破例帶我去看電影。《都市裡的村莊》,老片子了,早看過,可是,我ˍ還是激動地掉了眼淚。我這是怎麼了?我喜歡電影裡的丁小亞和杜海。我現在越來越下定決心再也不交什麼男朋友,也一輩子不戀愛,不結婚了,可是我總被電影裡演的愛情而感動。唉!你越愛這世界,越希望得到別人的愛,卻越得不到。我越想這事,心情越沮喪。幸好,人並不只是為了愛情才來到這個世界上的。那麼,人又是為了什麼才來到這個世界上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