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頁 文 / 肖復興
黃老師找我準是關於明天長跑的事。沒錯!
「路天林,你這孩子直爽,對我講點心裡話好嗎?你幫我分析一下同學們為什麼不報名參加長跑比賽呢?大家平常不是總提意見,希望學校多搞些活動嗎?別總悶在教室裡死讀書嗎?」
「黃老師,同學們不是反對舉辦長跑比賽,而是反感這種象徵性的長跑比賽。」
「為什麼?象徵性長跑比賽有什麼不好呢?」
「您看呀!校長一口一句這是我們學校的傳統,五十年代,搞叫做『北京——莫斯科』長跑比賽;六十年代和越南關係好時候,叫『北京——河內』長跑比賽;『文化大革命』時期呢,搞什麼『北京——韶山』長跑比賽。現在還是這一套,只不過換了名稱,叫做『北京——非洲』象徵性長跑比賽。好像我們跑了這麼幾圈之後,真地就跑到非洲,支援那裡的難民似的!每次比賽後,校長都把它寫進他的總結工作裡去,向上級匯報,然後報紙上還做宣傳。實際上,真能起到什麼作用呢?大家都對這種形式主義的東西討厭死了!難道以前這麼些年,學校教育裡那些形式主義的東西對學生的危害還少嗎?……」
不管黃老師愛聽不愛聽,我的話一說開,就像開了閘門的水流個沒完了。黃老師久久沒講話。
「我們還聽不慣校長說的一口一句的傳統。好像什麼一成為傳統就不可以改變似的。傳統,有好的傳統,也有不好的傳統,得分析。咱們中國,傳統太多了,背的負重也就多了、之所以發展得慢,這起碼是其中的一個原因。我覺得學校太重視過去留下來的傳統教育方式,而不太注重新的教育方式。您別忘了我們都是八十年代的學生了,您還拿五十年代,六十年代的老一套教育方法對付我們,這本身就不符您在政治課講的辯證法吧?世界一切物質都是在運動。在發展的嘛……」
我這人也是不可救藥,一講起話來,越講越快,越講聲音越高,辟里啪啦,就像和人打仗似的。媽媽走進來,衝我嚷:「你紙糊驢——大嗓門兒怎麼著?你看看你,這麼半天了,光聽你一個人的了!你倒成老師了,人家黃老師來家是為聽你演講來了?……」
「伯母,她講得很好,對我很有啟發!」
黃老師這麼說,我很注意,也很出乎意外,我這一通機關鎗亂掃射,居然能打中了靶心?
「伯母,您忙您的去吧,我和天琳好好聊聊!」
媽媽莫名其妙地走了。她實在不明白我都瞎講了些什麼,居然老師還愛聽。她大概覺得奇怪,現在的學生怎麼這麼沒大沒小?這老師當得也太缺乏師道尊嚴了吧?而這一點,恰恰是我們喜歡黃老師的原因之一。她讓我們同學講話,而且能夠聽完,還能夠「擇其善者而從之」。不像有的老師,雖然能頭頭是道講好韓愈的《師說》,卻忘了韓老先生這句名言。
「你接著講呵!」黃老師對我說。
「完了!」我一攤雙手。
「你要是當老師,一定是個好老師!你適合當老師!」黃老師忽然這麼對我說。我可是從來沒想過是塊當老師的料。
黃老師摟著我的肩膀:「你講得真好!我太不瞭解你們了:你剛才講的關於學校教育中的弊病,足可以寫篇文章了。這已經遠遠超過這次象徵性長跑比賽的事。真的.路天琳,我真羨慕你們!你才十七歲,如果我還能再回到十七歲,我一定什麼、什麼都從頭做起、學起……」
黃老師這話讓我的鼻子酸酸的。
「學校的好心,有時不見得收到好的效果。看來,學校的傳統真是不改不行了!雖然,挺難的。」黃老師感慨一番後,忽然問我。「路天琳,以我這個當老師的來看,你們同學集體不報名這方法不可取。你們應該把你們的這些想法統統講出來,幫助老師,幫助學校,改進教育工作才對呀!你說是不是?」
「當然,您說得有道理。可是,您別忘了,學校總以這傳統為美事,要想改變這些固有的傳統的東西,挺難挺難的,有時候得這樣矯枉過正,才能觸動一下。」
黃老師笑了:「這只有你們十七歲時才幹得出來的事!」
我說:「您覺得有些可笑嗎?」
「不!不!只是你不要一骨腦把傳統都否定掉。學校裡有許多傳統還是要發揚的!」
我沒講話。黃老師又說:「你說現在還有什麼補救的方法嗎?不管怎麼說,明天下午就要比賽了,全校各班同學都參加,少咱們一個班,對咱們班集體也不光彩吧了」
我實在忍不住了,雖然郭輝特意囑咐找先不要告訴黃老師,我還是說了「沒關係!昨天,郭輝已經和大家商量妥了,明天的比賽,我們還是參加!」
黃老師一把摟住了我。我覺得出來,她哭了。為了這次長跑,她哭了兩次。
2月30日
下午,我們高三班參加長跑比賽的同學,穿著天藍色的運動衣,出現在操場上的時候,校長的眼睛一定睜得像青蛙眼睛一樣格外大。這些同學是怎麼啦?犯神經病了吧?怎麼屬孫悟空的,一會兒一個變呀!
我看見黃老師的臉上露出微笑了。我也看見郭輝的臉漲得通紅。上午剛見到他時,我就發現他的臉通紅,還特意戴著一副大口罩,這在他是難有的。我問他:「怎麼啦?是不是病了?」他說:「沒事兒!」可我敢斷定,他一定病了,發燒了。只是他不願意說出來就是了。也是,要我是他,也不會說自己病了。男子漢嘛,又是體育委員!
女子先賽。我果然又跑了最後一名,和去年的成績一樣。但我還是堅持跑到底了。同學們為我加油,當然,也有起哄的。在終點時,我尋找著。我希望郭輝這時候能出現在這裡,等著我。可是,我沒有找到。馬上,我明白了,男子比賽就要開始了,郭輝在操場起跑線上呢。我笑自己。
「西鐵城」卻正在這裡,跑過來衝我打著招呼:「路天琳,你可真行!我還以為你趴在半路上呢,正準備找到擔架去抬你呢!」
「去你的!」我白了他一句,沒跟他招訕,趕緊向那邊趕跑線上跑去。
「別著急,還有十分鐘,郭輝他們才跑呢!」這個壞蛋,「西鐵城」在背後衝我喊。男女同學誰和誰好了,這類的事情,他的眼睛最尖、最賊!
我跑到操場,比賽還沒有開始。我一眼就看見了郭輝。他正在活動身體。不過,我覺得他的身子軟軟的。聽說,他在原來學校裡一直是長跑冠軍。他的身體可棒了,一年四季堅持跑,堅持冷水浴。真倒霉,他今兒病了。我也看見了常鳴。他的中長跑在學校也是有名的。我希望郭輝能超過他。真奇怪,前兩年,一到長跑比賽的時候,我總是希望常鳴超過別人的。今天,我希望別人超過他了!我怕別人看出我是特意為郭輝加油來的。我也怕郭輝看見我來,影響他的注意力。但我又特別希望郭輝能看見我來,站在這裡為他助威。人的心就是這麼矛盾。這一刻,我好像比他們要跑的所有男生都緊張。一直到起跑的槍聲響了,我的心才鬆弛了下來。我承認我愛郭輝,我並不怕為此而讓媽媽、爸爸罵我。因為好像我現在才真正理解了「感情」。以前,我並沒有真地理解。
我就是懷著這樣一顆愛的心,祝願著郭輝能夠跑第一。可是,第一,還是讓常鳴拿去了。郭輝得了第六名。跑到終點時,他大汗淋漓,滿臉通紅。兩個男同學剛扶住他,他就「哇」的一下,吐了出來。
「趕緊扶他上醫院!」黃老師說。
我真想上去扶他。可是,沒敢。我怕人家說,真是作賊心虛。怕什麼?人家說就人家說唄。正在我猶豫的工夫,「西鐵城」早推著自行車過來,馱上他走了。我看見郭輝坐在後車架上,突然哭了。我還是第一次見到他哭。一個堅強的男子漢哭,讓我格外奇怪。
我們好些同學都跟著上了醫院。一試體溫,郭輝發高燒已經39度。他居然還能跑到底,而且跑了第六名。他真夠堅強的。可他為什麼要哭呢?
我拉著郝麗萍一直守在醫院裡。黃老師打電話給郭輝的母親。我們一直等到郭輝的母親來。我第一次見到她。一個象郭輝一樣高個子的女人,並不老,比我媽要年輕,起碼顯得年輕。她的樣子挺焦急的,黃老師安慰著她:「沒關係的,現在燒退了些。您來照顧他一下,帶他回家好好休息吧!」
我很想幫助她一起送郭輝回家。可是,我依舊沒敢。看樣子,我還是一個膽怯的姑娘。我只能在日記本裡充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