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頁 文 / 肖復興
我的心裡突然不好受起來。郭輝呀,郭輝,你為什麼偏找郝麗萍,不找我呢?第三節課,是黃老師的政治課,我整整一節課心情不好,好像塞滿了東西,堵得心窩難受。我原以為過了十七歲,自己長成大人了,看來還不行。
第三節課下後,我誰也不願見,也不想和誰說話,出了教室,就往廁所跑。等我從廁所出來,在走廊裡正碰上郭輝,我不想理他,一低頭走過去算了。誰知,他倒先叫了我一聲:
「呃——」這「呃」叫得我心頭一震,止不住停住腳步。
「報名算了!昨天,我見黃老師哭了。我們別讓她為難了!」
我心裡還有些憋氣。為什麼不先找我說,而先找了郝麗萍?我本想成心氣氣他,可還是止不住點點頭。
「別告訴黃老師,星期一讓她吃一驚!」
「嗯!」我又點點頭。我可真沒出息,我幹嘛把他的話當成了聖旨!
第四節課是物理。我的心情一下子變好,像窗外湛藍的天空。我覺得物理老師那副高度近視眼鏡特別有趣,像是一圈一圈的密紋唱片。想想剛才,我可真好笑!嫉妒,女孩子大概都逃脫不出嫉妒!
星期一,黃老師會高興了!那時候,看校長怎麼說吧?我們可不是為了他那個傳統的「象徵性長跑」,我們是為了黃老師!,我呢,為了黃老師,也為了他——郭輝!
我寫著,寫著,就想笑。
日記給我帶來樂趣。
2月29日
上午,接到姑姑的回信。我真高興,一連讀了好幾遍。姑姑說她身體還好,讓我放心。我最擔心的就是她的身體。姑姑特別瘦,可她卻總說:「千金難買老來瘦!」你拿她有什麼辦法。她身邊雖然有幾個孩子,但都是男孩子。她特別喜歡我,從小把我帶大,我永遠也忘不了她。
媽媽在蹬縫紉機,給我趕做新年穿的衣服。媽媽總是這樣,逢年過節都要給我和哥哥做新衣服。她的手很巧,在大街上或者在商店裡,看到一個新樣式,就記住了,回家就能做出來。我說:「媽!您別在您的製藥廠干啦,到服裝廠干最合適了!」其實,我還真不願意趕著新年穿件新衣服去湊那份熱鬧。什麼時候想穿就什麼時候穿,什麼時候穿就什麼時候過年!
媽媽一邊蹬縫紉機一邊問我:「你姑姑都寫了些什麼?」
我說:「我姑姑說讓我放寒假去呼和浩特找她!」
「應該去看看,你姑姑最心疼你!」
「那當然嘍!」
「你忘了,小時候,你一直把你姑姑叫媽媽,那年我把你從呼和浩特領回來時候,你擰著個膀子,就是不叫我一聲兒媽!」
我咯咯笑起來。我怎麼會忘呢了那一年,我十歲,上三年級。
我趕緊趴在桌子上給姑姑寫回信。放了寒假,我立刻就去呼和浩特看望您!我特別想念您!寫完信後,我就跑到郵局去寄信。給姑姑寫信,是我生活中的一大樂趣,一項重要的內容。真的,我想姑姑。我長大了,姑姑一天天老了。她那三個並不大孝順的兒子都大了,結婚了,自己去單過。姑姑身邊應該有個人照顧,女孩子照顧更方便些。我真恨自己為什麼才十七,要是二十七該多好,我可以自己找房子,把姑姑接過來,我來照顧姑姑。
郵局門口有許多換郵票、賣郵票的人。我湊過去看看他們手裡有沒二什麼新票。我挺喜歡集郵,覺得特別有意思。我的集郵方法和別人不一樣:把每個國家的郵票收集一套,現在已經有三十多個國家的郵票了。如果世界上一百多個國家的郵票收集齊了,整個世界就都在我小小的集郵冊裡了。而且,從各國郵票裡,可以看出各國不同的建築,不同的風光。不同的特產,不同的風俗。我還能記住各國的國名英文排法呢。我就愛集郵。為了這,老和媽媽發生衝突。她一說我亂花錢,買了這麼一堆也不能寄信的郵票,有什麼用處?二說我影響學習,當前最重要的是準備高考,不是集郵。我說不服媽媽,媽媽也說不服我。她唯一的拿手好戲是不給我錢,我就向爸爸要,氣得她就和爸爸吵。我在一旁樂。
那幾個換郵票、賣郵票的小伙子手裡沒有什麼新鮮的,儘是假票,要價還高,就是為了賺錢。不過,一套郵票,撐死了能賺多少錢呢?大冷天的,一站站上半天,浪費的時間比賺的那幾個錢還寶貴呢。現在,真夠可以的,到處都編著法兒地賺錢。人們越來越不臉紅地伸手要錢了!也別說,連我們的課本也漲價了,賺錢都賺到中學生頭上了。錢,這玩藝兒真像是風,無所不在,無孔不久!我這人就愛胡思亂想,郵票沒買著一張,倒瞎感慨半天!我不操這麼多心,賺錢是大人的事,暫時還輪不到我頭上。
我轉身剛要走,一個坐輪椅的殘廢人叫住了我:「姑娘,照顧照顧殘疾人吧,看看我的票,有沒有你中意的?」
我望望他,大約有二十多歲,面孔胖胖的,挺溫和,顯得有些老實、可憐。我又望望他癱瘓的雙腿,禁不住同情他。我拿過他的票夾,雖然沒什麼好票,而且價格也不便宜,我還是花了一塊二,買了一套澳大利亞的貘、袋鼠的動物郵票。他把票取出來,交給我時說:「還是你有眼力!這套票難討換哩。賣別人我要一塊五呢……」這話,讓我討厭,剛才對他的同情一下子消失了,真想把票砸給他,不買了。
買完票,剛要過馬路,一輛自行車眼瞅著向我騎來。我躲,車頭偏偏還要撞我,嚇得我夠嗆。車輪馬上要碰著我的時候,嘎然而止。抬頭一看,是常鳴。他正衝我嘿嘿地笑:「又買郵票來了?」
他知道我愛集郵。以前,他送我不少郵票。還他東西的時。候我真不捨得把郵票還給他。最後還是還給了他。據說.他轉手就賣了,不知賺了多少錢?誰知道!太可惜了!有些東西,失去就失去了,沒什麼。有些東西,失去了,可就永遠找不回來,任是花多少錢也買不回來了。
我們雖然不像以前那樣親密。但也不像有的人那樣成了仇人。見了面還照樣講話,只是彼此之間隔著一道牆,雖然看不見,卻厚厚的,難以穿過。
「你小心上當!這些票販子心可黑了!我知道他們!」他叮囑我,然後看看我手中這套澳大利亞郵票,又說,「這套頂多值五毛餞,你是多少錢買的?」
我沒說話。
他自問自答:「少說也得跟你要一塊二,賺你一個大頭,七毛錢夠他買包禮花煙的了!」
我得佩服他,他有一個懂經濟的好腦瓜!可是,上學期他的數學才考了個將將及格。
我見他後車座上馱著一個挺大的紙箱子,問他:「又給你媽送貨去?」
「嗯!巴拿馬褲!新從福建兌來的.」
「一條賺多少錢?」
「你要不嫌棄,免費贈送,外帶蝙蝠衫!」
「你留著吧,以後送別人!」
我們都笑了。
「我知道你看不起我!可你別那麼純潔高尚,沒錢行嗎?沒錢,什麼事也玩不轉!」
我不想和他爭論。為了這事,我們以前爭論的次數夠多的了。我推推他的車,說:「快給你媽送貨去吧!」
他騙腿騎上車,紙箱在搖搖晃晃,回過頭又衝我說:「有空找我玩,別光想著借車才找我!」
我笑笑,沖地揮揮手,我看得出,他還在喜歡著我。不知為什麼,我的心裡挺不是滋味兒,竟愣愣地站了半天,汽車憤怒地衝我直按喇叭。
下午,黃老師突然來到我家裡。媽媽端茶倒水,忙乎之後,忘不了數落我一番:「黃老師,您可得對她要嚴。我的話,在她那兒是打不起份量來的。她聽您的。」
我挺不高興。當家長的,要是不向老師告狀,好像就不像家長一樣。
「媽!」我叫了一嗓子。
「你甭不愛聽!」媽媽向我一擺手。
「我又怎麼啦?」
「怎麼啦?上午,寄封信寄了多長時間?都高三了,明年就考大學了,一點兒不抓緊!黃老師,您猜她幹什麼去了?看換郵票的!還花了一塊多錢買回來一套。您說說,她都到這工夫了,也不著急,還有閒心集郵!」
「媽!您又來了!」
「來什麼?光集郵有什麼用,考大學考集郵嗎?」
黃老師笑了。我媽可真是沒治了。在她眼裡,我除了考大學沒有別的事兒!但分有點兒旁枝兒就是歪杈!
「黃老師,這孩子可就交給您了。現在的孩子可了不得,學問都漸長,看不起家長。家長一說話,她就撇嘴。這些孩子!說家長愛咦叨,家長說他們呢,不聽話!您說可有什麼招兒?黃老師,您好好說說她!」
媽說完走出屋去,星期天休息,她總有忙不完的事。除了忙,就是數落我這兒不對啦,那兒不對啦。這就跟她到商店裡去買東西一樣,挑來挑去,不是看這兒有毛病,就是看那兒也有毛病。好像她不是買一種好東西,而是專門去挑一件有毛病的東西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