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頁 文 / 肖復興
還好,我們誰也沒提昨天生日的事。
第一節課是數學。複習課。數學老師高度近視,他的課講得沒治了,誰都愛聽,我也最愛聽,忽然,背後傳過來一個本。我的背後坐著「西鐵城」,不知他又在搞什麼花樣兒。他叫奚鐵男。同學叫順了嘴,就叫他「西鐵城」。他也不急:「叫我『精工捨』也行呀!」他這人就這德性,沒心沒肺。學習不錯,心眼兒也不壞,語文成績最好。今年新選上學生會的宣傳委員,幹得也挺賣力氣。唯一的毛病就是見了女同學太膩了點兒,總愛在女同學面前顯擺,而且不加選擇,只要有女同學在場,他總愛譁眾取寵。我說他是自行車鈴——見人就響。從這學期開始,他像吃錯了藥,跟我粘上了。常給我送張電影票之類的;獻獻慇勤。我才不管他,有電影票,照去不誤!
我以為這次,他又搞這種把戲:本裡夾張電影票什麼的。誰知,不是。夾著一首挺長的詩,題目叫做《獻給十七歲的的生日》。他怎麼知道我的生日?我真想把詩揉揉,扔還給他。可是,詩確實寫得不壞。不管是不是他寫的,我回家還是把這首詩抄了下來——
十七歲沒有了丟手帕的天真和從不臉紅的放肆,只有一天滿滿的七節課和課後預習複習作業以及關於孩提的夢單純。
羞澀夜晚不可告人。
偷想信念趕走週末電影票和星期天。
公園遊覽券鎖起了模糊的性別概念和怕被人取笑的幽默假如長大就意味著冷淡意味著隔離意味著陌生那我寧願永遠不長大永遠佔領大膽的爛漫遊雲一樣縹渺。
失去韻律思念找不到停棲的枝頭我常把所有不解的漫無邊際的惆悵沒有註釋的傳奇點綴教科書一般乏味的日子和快要凝固的時間我們需要許許多多參考資料和一疊疊厚厚的讀書筆記也需要蘇小明貝多芬《詩刊》和《電影畫報》需要巴掌大的小鏡子輕捷的舞步纖纖小手的撫摸需要理解需要友誼。
我敢說我們純真我們有一張空白的方格紙和一支感情洋溢的詩筆我們珍藏著象珍藏偷塞在枕頭下精緻的日記本一樣我們一次又一次解剖靈魂地渴求貢獻自己也祈禱佔有只應屬於自己的一切十七歲是童心延伸的希冀是晨光勃起的地平線
2月2日
他真是一個怪人。人家對他那麼好,他對我總是那樣冷淡。也許,正是這種冷漠的性格才透露出男子漢的性格?才格外吸引我?
他是這學期才調到我們學校裡來的。據說,他脾氣不好,好和老師頂嘴,被老師轟出教室好幾次,和老師的關係鬧得挺僵。最後,他的媽媽走了後門,幫助他轉到我們學校。現在,轉學也要走後門,也那麼不容易嗎?
想想,他是怪。他幾乎每天清早都是第一個到校,先是脫下衣服,只穿短褲,背心,繞著學校操場練長跑。大冬天的,也是這一身打扮,天天如此,雷打不動。然後,坐在教室裡看書。所有的書,他都預習在前面。上課的時候,他不怎麼注意聽講,可一考試總是00分。這挺讓人納悶的,也挺讓人服氣的。正是有這資本吧,他像頭高傲的小公牛,平日愛場起犄角,凡人不搭理的樣子,偏偏吸引了班上不少女同學。我也是其中一個。女生嘛,都是這樣子。相反,像「西鐵成」那號的,見哪個女生都滿臉是笑,話多得像話簍子,哪個女生都不怎麼喜歡他,只是拿他開開心、取取樂,需要跑個腿、賣賣力氣的事了,叫上聲:「『西鐵成』,幫個忙嘿!」他樂不顛顛地跑去痳利兒地辦了。
他不是這號人。他辦什麼事,都極有主見,卻不愛多言語。誰也看不清他想的究竟是什麼。他的心象只核桃殼,太硬了,太厚了。我真想砸開這只核桃殼,看看他到底在想什麼?
晚上,爸爸回來,給我買回來生日禮物,是一個挺漂亮的掛盤,盤上是韓美林畫的一隻調皮的小猴。我真高興。高興這只可愛的小猴,高興爸爸還惦記著我的生日。我就是屬猴的呀!
如果我還是一個小孩子的話,我一定摟著爸爸的脖子撤撒嬌。爸爸呢,一定會刮著我的小鼻子說:「你這個小猴子呀!」
現在,我再不是小孩子了。我十七歲了。呵!一想我再不是小孩子了,我都覺得我這麼快就老了,世界也跟著我一起老了!我真感到可怕。小時候,盼長大,天天盼。等真地長大了,又不希望長大了,還是小時候好。
2月3日
昨夜裡,我夢見了姑姑。我哭醒了。
許久沒見到姑姑了。我真想姑姑。上午第一節課是數學,一我怎麼也忍耐不住,偷偷地伏在桌上給姑姑寫了封信.
同桌的郝麗萍以為我在寫情書吧?幾次歪過腦袋,瞥瞥眼瞅著。郝麗萍是我的好朋友。我從小學三年級到北京上學就和她在一起,一直到現在。要是換個人,我一定不客氣,把信甩給她:「看什麼看?沒見過怎麼著?」對郝麗萍,我從來不這樣。我們是好朋友。
她悄悄地對我說了句;「又給你姑姑寫信呢?」這句話說得那麼親切,讓我特別感動。她清楚我同姑姑之間的關係。她知道我對姑姑的感情。
我衝她點點頭。
中午,放學以後,郝麗萍陪著我到郵局把信發走了。一路上,我們什麼話也沒說,默默地走……
2月4日
今天是星期六。上課前,班主任黃老師說下午男生到六中賽足球,讓女生去加油助興。都快考試了,還賽哪家子足球!
課間操時,我沒去。黃老師知道這幾天我正來例假,沒說我。黃老師這人這點不錯,心細,對全班女同學誰哪天來例假都清楚。
「西鐵城」不一會兒溜回教室,問我:「你怎麼不出操?」
我反問他:「你怎麼不出操?」
他說:「郭輝點名沒人,讓我來叫你!」
「放屁!」
我竟衝他粗魯地罵起來。我不知道怎麼這麼火。這兩天,我的心一直不順,一股無名火總往上拱,總想找個火山口往外噴噴。他這個「火山口」來了!
「真的是郭輝讓我叫你!」
「你少提他的名字!」
他愣住了。連我自己也莫名其妙。提郭輝的名字怎麼了?你幹嘛這個敏感?以前,我在日記本上從來不寫他的名字。沒想到今兒讓「西鐵城」暢快地說了出來。說就說,我也索性寫出來。有什麼呢?難道寫進日記裡還有人看嗎,我幹嘛這麼膽小?我就是喜歡他!喜歡他!我在日記裡還不放大聲講講給自己聽嗎?
「西鐵城」看著我不住發愣。他不知道我的心事。我的心事,全班誰也不知道,只有我自己知道,還有,我的日記知道。
「西鐵城」討個沒趣,坐在那兒沒話找話說。忽然,他問我:「下午,看我們賽球去嗎?」
「不去!」我硬梆梆甩給他兩個字。
中午,放學時,我故意等著,和郭輝一起下樓,誰也沒話,挺尷尬的。忽然他對我說:「課間操,你怎麼沒去呀?病了吧?」
我無置可否,胡亂點了點頭。
他又說:「下午,我們去六中賽足球,你去不了吧?」
我趕忙說:「去!我去!」我這是怎麼了?
他下樓挺快,登登幾步走到前面去了。我生怕他走掉,趕緊幾步追上他問:「你怎麼去?」
「騎車。」
「我也騎車,你在校門口等我好嗎?我不認識路。」
「行!」
他答應得挺痛快。我好高興。
天呀!我也騎車去!我的車呢?我哪兒有車呀?這一下,我著了急,我上哪兒借車去?我可真是莫名其妙!
忽然,我靈機一動,對!找高三二班常銘去。他有一輛新永久車,是黑市上用高價買的。只有向他借了。就怕他不給面子。
我趕緊登登又上樓,跑到高三二班教室,幸虧常銘設走。他正跟一個女生講話。那女生長得不怎麼樣,卻施著淡粉。描著細眉,自我感覺良好。她叫席娜。我叫了他一嗓子:「常銘!」大概聲兒太響了,嚇了他一跳。
他走出教室,用一種異樣的眼光望著我:「找我?」好像根本不相信我會找他一樣。
「對,找你幫幫忙。」
「我還能幫你的忙?」他說,嘿嘿一笑。
「你別笑!把你自行車借我騎騎。」
他不說話。
我急了:「行還是不行?你痛快點兒!不行,我也不求你!」
他還是不說話。席娜也出來了。他衝她嘿嘿笑。
我轉身就走。他一把扭住了我,遞給我一把金色的鑰匙,墜著一團用玻璃絲編的小猴,小猴抱著一隻小桃在啃。編得還真不錯。這傢伙!也是屬猴的。
「我對你永遠夠朋友,拿去!給你都行!……」
我也沒聽清他都說了些什麼,拿著鑰匙就跑下樓。存車棚裡哪輛車最新,哪輛車就是他的,好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