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頁 文 / 鏡水
酸楚重新覆上她垂低的眸,之前心裡的恐懼慌亂和對眼前這一切的不安擴散開來,她再忍不住,對著他傾訴最深處的脆弱:「我……我覺得好害怕……你幫幫我,好不好?」她勉強牽起一抹笑,淚水卻不小心滑落。
駱暘楞住,心中有些不忍,不明白她為什麼這樣信賴自己。
「呃……」心口又不舒服了,她抓緊前襟,表情難受。
「我幫妳叫醫生。」他當機立斷「就要去找人。
「別……唔!」她用殘餘的一點力氣,指尖扯住他的衣襬。「別走……留下來……」不要再丟下她了……她不要再一個人了……
駱暘回過頭,見她已意識不清,但抓住他的細瘦纖指卻是那般糾纏著不肯鬆開。
他突地有種預感,一種……自己將無法甩脫她的預感。
真受不了自己這種老愛蹚渾水的個性。這下可好,她倒變成了他的責任。
「妳怎麼樣了?」打開車門,只見她慘白著一張臉,身體僵硬得像塊石頭。
雖然他這輛車是二手的便宜貨,引擎聲跟坦克過境沒兩樣,但也應該沒恐怖到能把人嚇昏兩次的地步吧?
害他以為她又病發,差點就一路飆回醫院。
她那種誇張到今人發噱的反應,就像是……生平第一次看到汽車這種玩意兒。
「孟小姐?」伸手在她面前揮了揮,他出聲招魂。
「啊……呃。」孟恩君緊抓著把手的手指總算肯稍微放鬆。她眨著眼,回應著無意義的狀聲詞。
好……好可怕!這個不用馬匹就會自己跑的方盒子,不僅會發出很吵的聲響,速度也快得讓人頭昏,更別論那些她從來沒見過的……的……她也不曉得那是什麼,總之駱公子不是用腳踩,不然就是轉著那個圈圈,有時還會用到一些畫有圖案的心方塊和奇形怪狀的黑棍子。
好多東西她都沒見過,路上的屋宇又長又方又擁擠,還高得讓人險些折了脖子。路邊牌子插得四處都是,不用點火就亮的油燈有好多種顏色;而駱公子的衣著也很怪異,原本她以為那只有少數幾人如此,沒想到每個路人穿戴的衣飾都和她以往所知的不同,尤其是女子,不僅穿著暴露,甚且在光天化日之下和男子卿卿我我。
雖然她長年臥病在床,但是……娘還是會不時地告訴她外面的世界多有趣、寬廣,可她怎麼也沒想到,全然不是她想像的那麼一回事。
難道真是她病得太久了?作嘔的感覺湧上喉嚨,她的臉色開始不對勁。
駱暘也發現了,沒有任何猶豫地伸手扶起她,用腳踢上門,帶著她衝進樓梯。
她很輕,第一次抱她去醫院時:他就知道她體重輕得不像話,像是只有骨和皮撐著她的身體。事實上,她確實太瘦了,加上那種病懨懨的模樣,任誰都不會懷疑她的虛弱。
而他的觀察果然得到證實。醫生檢查出她患有心臟方面的疾病,只能吃藥控制,卻無法根治的那種;醫生還說,她的體質先天不良,太過虛弱,加上長期的營養不足和緊繃的精神壓力,導致病體雪上加霜,如果再不好好調養,就會越來越危險。
他是不清楚她的情況有多糟啦,但一個人能把自己的身體搞到這種地步,委實讓人生氣。
回想起那天的情景,他更不高興了,不覺加重手勁,幾乎是把她整個人抓起來了。
「嗚……」孟恩君被他攬著跑,又搖又晃的,這種姿態令她十分不習慣,很想出聲要求他放手,卻怕自己一開口就吐出來。
「不用忍了,快!」迅速扯下身旁懸掛的乾毛巾,他擺好陣仗。
孟恩君摀著嘴,一雙眼盲瞅著他,像是連手腳都不知該放在哪裡。
強烈的噁心感加劇,也一時忍不住,「嶇」地一聲吐在地上,波及了兩人的衣服。
他怔住,看她又要來一波,趕緊半轉過她的身,指著洗臉台:「吐這裡!」孟恩君這才抱著瓷台嘔出壓抑在喉間的穢物。
「咳!咳……咳咳!對……對不……咳!」嗆塞的淚水流了她滿頰,邊嘔吐,還不忘為弄髒他的衣裳道歉:「咳……我……對、對不住……」喘息著,她像是就要斷氣了。
「妳在急什麼!?」他微惱。不專心吐,還忙著講話!
瞧她一副慘兮兮的模樣,他扭開熱水的水龍頭,將手中毛巾浸濕,不顧身上的穢物,撩起她的發塞進耳後,擦著她臉上的淚痕。
混亂中,她只覺得他的手好大好粗,像是她曾摸過的組麻布,幾乎可以包住她整張臉了,但是,舉止卻細心叉輕柔。
「駱……駱公子……」好不容易臉擦淨了,還沒來得及訝歎他們這裡的水井好方便,就發現自己半攤在他懷中。獨特的男人氣息充斥她鼻間,惹得她原本蒼白的頰抹上臊紅,「我……我沒事了……多謝……」她短促地呼吸著,急急忙忙地就要隔開兩人間的距離,無奈虛軟的雙腿卻完全不聽使喚。
見她搖搖擺擺她根本站不穩,駱暘不耐他大掌一伸,又把她幹巴巴的身軀給拎了回來。
「嚇!」才一瞬,又回到他熾熱的胸前了。「駱、駱……我……」靠太近了呀。
「扶著我的手。」不容拒絕地,他拉起她瘦骨嶙峋的手,放在自己有力的臂膀上。
肌膚的接觸讓她驚嚇不安,只得支支吾吾他用那蚊子般的聲音道:「駱公子……」男女、男女有別……
「閉嘴!」他運用天生的兇惡長相和低沉的沙啞嗓音,直接封死她的囉哩叭嗦。要是再讓她這樣拖拖拉拉、斷斷續續地說話和動作,他一定會瘋掉!「站好,不要亂動!」斥責一聲,他毫無避諱地又抹起她的臉。
「呃。」她只能呆楞地任他為所欲為。
他……靠得好近……除了娘,她從來就沒跟人如此接近過……
雖然他剛剛很凶,那張似強盜的臉更像強盜了,但是……但是她卻不太害怕。
因為,他不嫌她髒呢。
每次她把吃進的藥或膳食吐出來,那些丫鬟總是掩著口鼻,嫌惡地看著她:雖然她們嘴上不說,但她自己知曉,她們好討厭她這樣。
她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她很想和她們作朋友,不希望她們厭惡她的。
只是……她有時候真的很難受、控制不了,所以……所以才會老給人添麻煩。
好溫暖哦……鬼大……不不,是駱公子,駱公子的帕巾,熱熱燙燙的,好暖!
一股感動湧上心頭,她眼眶一酸,連忙閉緊。
不可以哭!他這樣幫她,她好開心,所以應該要笑才對。
仰高頭,她盡力地擠出一絲笑容。
駱暘擦完她的臉,才動手將自己身上弄乾淨。他從小就在孤兒院長大,習慣了獨立,加上他的年齡和其它人有一段距離,院裡的小蘿蔔頭有一半是他親手拉拔帶大的,經驗的累積比尋常專業保母還專業,因此這種情形是司空見慣,不過對像由小孩換成大人罷了。
才一抬頭,就對上她奇怪的表情。他微微皺眉,實在看不出她是在哭還是在笑。望著她有些髒污的衣服,他很實際地開口:「妳在這裡等我,我去跟房東拿鑰匙,妳等會就可以回自己家換衣服了。」語畢,攔下毛巾,就往外走。
她一愣,只意識到牠的背影要遠去。
一種莫名的反應讓她喚住他:「駱公子——」
「什麼?」已經開始習慣她用古式語法的駱暘聞聲回頭,只見她楞了下,而後急急搖著手。
「沒、沒什麼!」她好丟臉啊,怎會主動開口要求他留下呢?可是……
他真的會回來找她吧?不會去下她吧?
他都叫她在這裡等了,所以,不要緊的,她相信他。淡淡地,她給自己一個安慰的笑。
駱暘沒再說什麼,只是多看了她一眼,轉頭又走了出去。
站在原地,她聽話地半步也不敢移。聽到腳步聲遠去,她才遲疑地抬起頭。
悄悄地張望了下四周,她看到了很多從未見過的東西,但是較之前,她少了些懼怕的感覺。
大概是因為……這裡有駱公子留下的感覺吧?
下意識地垂首看著自己,她有點虛幻感。她另在那個「一院」住了一天,這身裝扮是她清醒後就沒換過的,雖然也很怪,而且布料上還有紅褐色的點點,但卻都包得緊緊的:最外面一件,看起來像是棉襖的寬大衣物,則是駱公子拿給她的。
說是天氣冷,最好穿著,才不會著涼。
他關心她呢。
已經好久好久不曾有人關心過她了,雖然只是小小一件事,但她真的好感動。
蔥白指骨摸著上身的綿軟質料,她羞澀她笑。
再慢慢地轉動視線,眼角竟瞥見一旁還有人,先是嚇了跳,後來才發現那是面鏡子。連梳妝打扮的銅鏡都跟她房裡的不同,這裡的鏡子,又清楚又光亮……
望著映照出的容顏,她發著楞。
這張陌生的臉孔就是她現在的樣子了,為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