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頁 文 / 達拉斯·舒爾茲
那麼他為什麼不感到快樂呢?
「你認為我會傷害你嗎?」他問她。
「我知道你不會的。」莉拉的回答乾脆利落,消除了他的疑慮。她靠過來,把手放在他的胳膊上。「我相信你,畢曉普。」
從莉拉眼睛裡的神情看,她說出這句溫柔的告白後,幾乎和他同樣感到意外。畢曉普注視著她,不期然地捕捉到她臉上擔憂的神色。她是在擔心她是否傷害了他的感情嗎?他試圖回憶什麼時候曾經有人擔心傷害了他,但是怎麼也想不起來。他想說點什麼,儘管他不知道說什麼是好,但沒等他張開嘴巴,莉拉突然驚訝地倒吸一口冷氣。她的手離開他的胳膊,按住了她身體的一側。
「怎麼啦?」恐懼使他的聲音變得沙啞。胎兒。顯然是那個胎兒出了問題。當他伸手扶住她,使她平靠在枕頭上時,他的腦海裡就閃過一幅又一幅恐怖的畫面,最後的結局都是輕則她失去孩子,重則莉拉那慘白、僵硬的屍體被緩緩放進墳墓。所有這一切都是他的錯。他今天早晨不應該和她做愛的。他昨天晚上不應該和她做愛的。她看到多比·蘭被殺,情緒受到如此強烈的刺激,這個孩子怕是保不住了。他昨晚破門而入的時候又讓她受了驚嚇。
「我去把蔡克叫來。」
「畢曉普。」不等他下床,莉拉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相對於一個瀕臨死亡的女人來說,她的手顯得驚人地有力。「我不需要蔡克。我沒事兒。」
「你叫喚來著。」他的心臟仍然「怦怦」亂跳,所以這句話有點責備的意味。
「孩子在動。把我嚇了一跳。沒出什麼問題。」
「你能感覺到他在動?」他的目光從她的臉上落到她的肚子上,他的懷疑明顯地寫在臉上。
「是啊。他第一次動的時候,我也以為出了問題,但布裡奇特告訴我不用擔心。她說這表明他是一個強壯、健康的胎兒。」
「他弄疼你了嗎?」畢曉普仍然盯著她的腹部。
「不太疼。起先,動靜是微弱的,像一隻蝴蝶在抖動翅膀,但是最近兩個星期以來,明顯比以前有力了。你是不是……如果你願意,你可以親自體會一下。」
「我?」他不敢相信地掃了她一眼。
「如果你……你把手放在我的肚子上,沒準就能感覺到他在推你呢。」她的臉上泛起紅暈,他知道,她是因為提出讓他撫摸她而感到不好意思。他懷疑她也許更希望他謝絕她的邀請,但是想到能夠真切地感覺他的孩子在她的腹內蠕動,這個誘惑實在難以抵擋。
他把手塞到床單下面,輕輕用手掌貼住她柔軟的、微微隆起的小腹。莉拉臉上的紅暈更深了,但是她拿起他的手,往右挪動了幾寸。幾乎就在同時,畢曉普感到一陣小小的顫動。這顫動非常非常微弱,他簡直以為是出自他的想像。可是緊接著它又來了,輕輕地推著他的手掌,然後很快安靜下來。
「他動得很厲害。布裡奇特說這是個好兆頭,他蹬的次數越多,就證明他越健康。」
「也許是個女孩子。」
「你很在意嗎?」莉拉問道。
「在意?」畢曉普的目光從仍然放在她腹部的手上抬起。「我為什麼要在意?」
「我以為男人更喜歡兒子,」她躊躇地說。
「如果我是一個農夫,倒有這種可能,指望養出一大群種田的好手。」胎兒現在安靜下來了,他滿不情願地把手從床單下抽了出來。「我父親就是個農夫,他雖然只有兩個兒子,卻也對付得不錯。」
「你父親是個農夫?」即使他說他父親能夠在水下呼吸,莉拉也不會感到更驚訝了。畢曉普聳起眉毛,表示理解她的這種反應,她頓時羞紅了臉。「我只是從未把你想像成農夫的樣子。」
「我不是農夫。我的父親和哥哥才是。」
在從聖路易斯到丹佛的旅途中,她曾經間過他有關他家庭的情況,覺得應該對這個她即將與之結婚的男人多少有些瞭解。他當時對她說。他的家人都去世了,說完就站起身來,走到車廂的另一頭去,有效地終止了他們的談話。不過此刻他似乎有了交談的興致,所以她斗膽又問了一句。
「他們出了什麼事──我是指你的家人?」
「霍亂。我十六歲那年離開了家。我不喜歡做農活。我討厭犁鏵下的每一塊土疙瘩,討厭耕種後的地裡長出的每一棵麥苗。戰爭爆發以後,我是第一批應徵入伍的。」』他的嘴唇扭動著,露出一個苦澀的微笑。「我倒願意說我這麼做是為了保護美利堅合眾國,但實際的情況是,我當時認為參戰是逃脫農村、尋求刺激的最有效的捷徑。我想你可以說我確實找到了刺激。戰爭結束以後,我覺得幹農活倒不是個糟糕的行當。但是我的雙親和哥哥已經死了將近兩年。家裡的房子沒有了,土地也由別人在耕種。」
他平淡地講著這個故事,卻達到了有感情的敘述所無法比擬的效果。
莉拉想用幾句話表達她的同情,結果說出來的還是那句陳辭濫調。「我為你感到難過。」
「都是很久以前的事啦,」畢曉普說,好像時間已經抹去了失去親人的傷痛。然而莉拉知道,時間也許能夠治癒創傷,但那疤痕將永遠存在,不斷地使人想起曾經失去過的東西。
「那痛楚卻從沒有完全消失,對嗎?」她半是自言自語地說。她的父母,比利──他們的死給她的生活留下了一個永遠無法填補的缺憾。最近這種傷痛又多了一層,那便是她擔心由於自己不顧後果地無視社會準則,她會把她的哥哥也失去了。「任何東西都無法代替你的親人。」
「想起了道格拉斯?」畢曉普問道,他讀出了她的思想,準確得令她感到尷尬。「你收到他的信嗎?」
「沒有。」承認了這個事實,她哥哥的杳無音訊便顯得更有深意。她用床單摀住胸脯,坐起身來,伸手去夠她那件亂糟糟堆在床腳的晨衣。她不允許自己經常想到道格拉斯。這太讓人心碎了。
「你收到蘇珊寫來的信,」畢曉普說。她把晨衣的袖子翻過來時,感覺到他的目光停留在她身上。
「是的,道格拉斯每次都順致愛意。或者只是蘇珊這麼說。」她從來也沒有相信。
「他只是需要一段時間,」畢曉普說,但這話不過是空洞的安慰。
「是嗎?」莉拉把雙腿跨出床外,在穿晨衣時讓床單從她身上滑落。想到他倆之間已經發生的一切,現在再擔心廉恥就太愚蠢了,但是舊的習慣是很難改變的。
「道格拉斯知道所發生的一切應該怪誰。」
她感到床墊往下一沉,畢曉普從另一邊翻身下床。她回過腦袋,瞥見了他彎腰拾起褲子時的身材。她趕快移開目光,輕輕地下了床,用晨衣仔細裹住身體。
「那天晚上是我到你的房間裡去的,」她輕聲說道。「儘管我願意相信這不是真的,但這件事確實不能都怪你。」
「我應該把你打發走的,」畢曉普把腿塞進褲管,把褲子提到腰上。
莉拉一直低垂著頭,手指不安地捻動著腰部的蝴蝶結環,她的頭髮從前面散落下來,像一道厚厚的金棕色的簾幕,環繞在她的臉龐周圍。她想到,如果當初他把她打發走了,她的生活將會多麼不同。第二天一早他就會離去。而她到現在也早就將他忘得差不多了。那樣就不會有孩子,不會有婚姻。她將仍然呆在賓夕法尼亞的家裡。固守在她過去幾年一直沒有離開的那個一成不變的、安全的小匣子裡。做一個淒楚的未亡人,一個溫柔體貼的妹妹──看著她的生活在數不清的社交活動和毫無意義的閒聊中沉浮,儘管迫切地想要擺脫她生活的禁錮,卻又缺乏這麼做的勇氣。如果那天晚上畢曉普把她打發走了,她就不會擔心道格拉斯是否會永遠不理睬她。那時她所要擔心的,將是她注定要衰老、死亡,卻沒有真正享有她自己的生活。
莉拉抬起頭來看著畢曉普。他站在床的另一邊,襯衫的紐扣有一半敞著。一縷濃密的黑髮落在他的前額上,使他顯得有點孩子氣,與他下巴上陰森森的鬍子形成奇特的反差。他感覺到了她的注視,抬起頭來。他的眼睛深邃、清澈、湛藍,她突然想到,她希望他們的孩子能夠繼承這雙生動的藍眼睛。
「我不敢相信你能夠把我打發走,」她低語道,像是對他說,又像是自言自語。
畢曉普驚奇得睜大眼睛。他張了張嘴,似乎想問個明白,可是莉拉不想再討論下去了。她無法向自己解釋這句話的意思,更不用說向他解釋了。
「我必須去把早飯準備出來,」她說。她毫無必要地緊了緊腰帶,朝房門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