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頁 文 / 達拉斯·舒爾茲
「我想你只能排在我的後面了,」莉拉板著臉說。真的,那個女人實在魯莽,竟敢批評她的丈夫。
她只顧怒氣沖沖地盯著薩拉的背影,沒有注意畢曉普朝她投來的驚訝的目光。如果這個念頭不是太傻,他簡直要說她是在替他感到生氣。他在腦子裡反覆捉摸這個念頭,只模模糊糊地聽見約瑟夫在提醒大家說,寬容和忍耐是善良的基督徒的美德。
畢曉普不記得什麼時候有人感到需要為他辯護。毫無疑問,在他長大成人以後,就沒有人這麼做過。莉拉居然覺得他需要辯護,這種想法真是荒唐。上帝知道,她甚至不喜歡他。然而,這個念頭在他的腦海裡徘徊不去,提醒他婚姻生活比他以前想像的要複雜得多。
他們兩人都沒有注意到加文若有所思地望了父親一眼。看到他朋友眼中不加掩飾的對英雄的崇拜,使他開始用一種全新的眼光觀察畢曉普,把他完全作為家庭以外的人來看待。
因為巴黎沒有正規學校──密西西比河以西缺少教師──加文就去旁聽約瑟夫·森迪向自己的孩子們傳授的課程。因為加文每天都要出去幾個小時,莉拉便只需要照料安琪兒一個孩子。相對她的年齡來說,這個小姑娘很能自己照顧自己,如果沒有同伴,她一個人也能玩得津津有味。
在他們四個人中間,安琪兒最為自然地適應了她生活中的重大變故。加文仍然用小狼崽一般警惕的目光注視父親和莉拉,而安琪兒則欣然接受了他們兩個,她似乎以這種欣然的態度接受生活中的一切。莉拉真羨慕小姑娘的這份泰然若素。
來到巴黎幾個星期之後,莉拉吃驚地意識到她並沒有感到不快活。她喜歡科羅拉多,喜歡它的這種粗擴和新奇,喜歡這種每時每刻都可能發生意外事情的感覺。儘管她沒有發現畢曉普堅持認為的潛伏在每個角落裡的危險,但她不得不承認,這裡絕不像她小時候居住的那個寧靜的小鎮。
在比頓,酒吧間不會與從事體面買賣的商店並肩而立。沒有鬍子拉碴的礦工在街上跌跌撞撞地行走,嘴裡嚷嚷著他們找到了金礦脈,要給願意前來助興的每個人買酒喝。畢曉普告訴她說,所謂的金礦脈一般最後只能採到很少一點黃金,礦工經常在剛到鎮上的四十八小時之內把整個冬天的收入全部花光,然後在拘留所裡呆上一、兩個夜晚,慢慢從這場慶祝活動中清醒過來。
在比頓,品性可疑的女人不會拿出一副理所當然的派頭,大搖大擺地和體面人士一起出入店舖。這些女人也不會懶洋洋地靠在她們名聲不佳的住房的陽台上,穿著有傷風化的衣服,朝下面的過路人打情賣俏。
莉拉自然對這些行為搖頭歎息,但她即使對她自己也不得不承認,在科羅拉多生活了幾個星期之後,就開始覺得賓夕法尼亞有些過於乏味了。
乏味這個詞當然不適合描繪她這幾天的生活。她在床上翻了個身,望著上面的天花板。她感到很不安。天已經很晚了,幾個小時之前她就應該入睡的。客廳壁爐架上的鍾敲響了午夜,那柔和的鐘聲更增添了她的不安。這是春天的躁動,母親也許會這麼說,莉拉想著,一邊坐起身來,蹁腿兒下床。也許是越來越暖和的天氣和越來越漫長的白大使她情緒亢奮,突然變得坐臥不安。或者也許是因為畢曉普還沒有上床。
雖然她當然是不歡迎他在她床上出現的,但她已經漸漸習慣了與他同床。她可以自己入睡,但每當半夜醒來時,他總是已經睡在那裡了。有他魁梧結實的身體睡在自己旁邊,真是一種很舒服的感覺,儘管她死活不肯承認這一點。這使她有了一種安全感,覺得自己受到保護。今夜,她醒來發現他不在,他的枕頭還是原樣未動,她就再也無法入睡了。
她穿上輕便晨衣,心不在焉地用一隻手撫摸著微微隆起的肚子。她不是因為擔心,她對自己說。畢曉普肯定能夠照顧好他自己。也不是因為她想到那些淫蕩的女人和她們軟綿綿的勾引,而突然懷疑畢曉普是否會經不起誘惑。甚至還可以說,如果他經不起誘惑,她也只能怪她自己。但是沒有理由認為他只在午夜以後才屈服於她們的魅力。幾個星期前他曾經煞有介事地表明,做愛不是一種僅僅局限於黑夜的行為。
莉拉把腳伸進一雙柔軟的拖鞋。不,她根本不擔心他,也不關心他此時此刻是否正在違背婚約。她只是感到口渴。怪不得她睡不著覺呢。只要稍微喝點水,她就能很快進入夢鄉。
為了不驚醒孩子們,莉拉輕輕邁著步子,走出了臥室。她躡手躡腳穿過走廊,突然剎住腳步,因為她看見從廚房那裡射過來的燈光。這麼說,畢曉普畢竟還是回來了。一陣如釋重負的感覺湧上她的心田,使她幾乎感到渾身癱軟。意識到她已經對他產生了如此強烈的依戀,真是令人震驚。
她開始轉身回床上去,完全忘記了口渴,但是有點動靜卻使她難以離去──那是一種「沙沙」的刮擦聲,一種「絲絲」的吸氣聲。她穿著拖鞋的腳無聲地踏過擦得光亮的木地板,悄悄朝廚房走去。
畢曉普站在乾燥的洗滌槽旁邊,赤裸著上身。燈光一閃一閃地照在他背部和肩膀結實的肌肉上,產生了一道道波動的亮紋,如果換一個時間,準會使莉拉想起古代雕刻的塑像。但是此刻,她的眼睛緊緊盯住被他按在身體側面的帶血的布片。在他腳旁的地板上,還有一堆血跡斑斑的白布,她猜測這一定是他穿的那件襯衫的殘片。她因為驚愕而呆立在門口,但這只是短短一瞬,很快她就趕緊朝他走去。
「出了什麼事?」
聽到她的聲音,畢曉普猛地轉過身來。由於動作突然,牽動了他的傷口,他忍不住咒罵了一聲。他臉上的血色消失了,使他變得面如土灰,相比之下,那蓬茂密的黑鬍子顯得格外觸目。他偏過身去,莉拉立刻來到他旁邊。她輕輕伸出手臂去摟他的腰,但是他只用一個詞就把她喝退。
「別!」他用一隻手撐住洗滌槽的邊緣,她立刻看出他為什麼要提醒她避開。他的右邊身體從肋骨中間直到褲子的腰部都粘滿了鮮血。
「哦,上帝啊。」莉拉從他身邊往後退去,嘴裡發出祈禱一般的低語,她感到房間在她周圍打轉兒。此情此景,就彷彿看到一個非常、非常熟悉的噩夢突然變成現實。多少次,她曾經夢見比利的死,看見他臨死前汩汩流出的熱血!
「如果你暈倒了,我可不想扶你。」
畢曉普沙啞的、粗聲粗氣的聲音使莉拉打了一個激靈,擺脫了記憶的糾纏。她搖了搖頭,把那個念頭清除出去,然後深深吸了口氣,讓自己平靜下來。「我不會暈倒。你自己如果不坐下來倒有可能暈倒。」
「我沒事兒,」他說。
她從桌子底下抽出一把椅子,手腕一扭,把它調了個頭。放在他的身後。「坐下。」
他服從了她,小心翼翼地坐進椅子裡。一滴滴鮮血從他身體上淌下來,濺在擦得干乾淨淨的木地板上。他不出聲地詛咒著,用手摀住傷口。「我的血把地板弄髒了。真對不起。」
莉拉用難以置信的眼光看了他一下。「你坐在那裡血都快流光了,卻還在為地板操心?」
「地板很乾淨,」他說,好像這就解釋了他為什麼要操心。「而且我的血也不會流光。」
「地板可以擦洗,即使你不會因失血過多而死,我看離死也他媽的差不了多少,」她嚴厲地說。「出了什麼事?」
「我為你說粗話感到震驚,」畢曉普說著,假裝不滿地抬起一根眉毛。但是由於他臉色蒼白,這個表情沒有達到預期的效果。
「我對此表示懷疑。」莉拉把一盆清水和一條毛巾放在地板上,然後在他身邊跪了下來。「出了什麼事?」
「我的動作不夠迅速。」他往後靠在椅背上,由著她把他的手從傷口處挪開。「是刀傷。不像它看上去的那麼嚴重。」
「是不嚴重,不然你這會兒早就完蛋了,」她硬邦邦地說。她把毛巾蘸濕以後,開始清洗血跡,以便察看他的傷勢。
畢曉普彷彿覺得眼前發生的一切非常遙遠。他身體上的疼痛似乎離他很遠,只是隱約使他感到難受。他意識到這種感覺是受驚和失血後的症狀。他沒有想到流血這麼嚴重,所以還在外面遲遲不歸,直到處理完酒吧間的騷亂帶來的後果──他就是在阻止這場騷亂中負的傷。儘管他確實不會因失血過多而丟掉性命,但出血之多大大超過他的估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