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頁 文 / 葉雯
我仰頭看他,沒說什麼。走了幾步,忍不住又回頭說:
「我以為你是很冷漠的人。」
他笑了笑,只是對我揮手,我轉身快步跑回家。
「請問兩位用些什麼?」
穿著整齊,一身潔白制服的服務生禮貌地在一旁問道。
這家餐廳格調高雅,氣氛宜人,和以前我去過的那家感覺很像。大概天下的餐廳都差不多。
這氣氛很容易就讓我想起勞勃瑞福。我不該想起他的,他交叉的是另一顆溫柔的心,並不是我心底渴盼的那個人,不是撥動我心弦的那個人。可是,這滿室幽怨纏綿的《往日情報)樂聲,我還是忍不住要了火腿蛋炒飯。
服務生不動聲色,依然很有禮貌地說:
「對不起,小姐,本店不供應這類的餐點。」
原來,菜色還是不一樣的。我還以為天下餐廳大概都差不多!我忍不住輕笑起來。
裴健雄作主點了兩份A餐,我瞪著他:
「A餐都是些什麼東西?我不喜歡檸檬紅茶,也不要薄荷茶。」
「那冬瓜茶你喝不喝?」他一本正經地說。
「冬瓜茶?」我忍不住又笑起來。「喝,我就喝這個。」
他的神情一瞇,也不被我的笑容牽動,黑白分明的眼睛清澈而冷深,昨夜的溫柔彷彿只是我的幻覺。
我支著頭,看著窗外。四目交接的靜默讓我覺得難堪,我怕「凝視」這等催情的字眼動作。
A餐上桌了。天啊!牛排,玉米,馬鈴薯泥,豌豆,生菜沙拉,不知名的湯——全是些令我反胃的東西。
我皺著眉,忍耐著一口一口把它吃完。吃完就覺得想吐,胃部十分的不舒服。我跑入洗手間,把胃裡的東西全數吐出,嘔吐完後人也就舒服清爽多了。
我的胃其實沒那麼難伺候,只是有些時候,這些東西會令我反胃,在我的胃部裡反動,讓我不得安穩。
裴健雄看我一臉蒼白,低喃著一些我聽不懂的話:
「原來你這麼難養,以後可得費神照顧。」
我拚命喝水,胃空了就自然想喝水。突然我覺得一切變得非常荒唐可笑!我為什麼會坐在此?是我內心深處在冀望些什麼荒唐無亂稽的東西?
我呆愣地望著他,他似乎察覺到了什麼不對,帶我離開餐廳,然後問我怎麼了。我只是淡淡地說想回家。他的眼神一剎時像凝凍的冰,比什麼都還冷。
他送我到巷子口,才開口問為什麼。我低著頭。總不能告訴他,因為覺得自己荒唐可笑吧!
「說啊!為什麼?」他突然用力扳起我的臉。
我避開他的眼光。「你要我說什麼?感謝你的熱情招待?」然後歎了口氣:
「何必呢!這樣的不愉快。」
「我以為——」他停住話語,我疑惑地看著他。「算了!明天早上我再來接你。」不等我回答就轉身離開。
天光灰灰暗暗的,雲層很低,不過沒有雨,一直到晚上都沒有下雨。
3將我心遺棄在奔馳的速度裡,隨風將我們的回憶沿途拋棄……。
這班客車開往海濱,乘客稀疏寥落,司機老大將音樂開得軋軋作響,似乎很陶醉在哀怨的女聲中。看著窗外一路飛逝而過的海景,冷風又一絲絲從窗戶的縫隙中鑽沿而入,再加上車子在近乎沒什麼流量的公路上奔馳的速度感,我不得不承認,這首歌的意境,配合上此刻冰冷的氣氛,的確很有點那種味道。
裴健雄坐在我身邊,貴族般華貴的臉龐冷漠如常,沒有一絲張望。到海邊來是我擅自主張的。這星期來,他帶我遊遍近郊各處地方,今天我想也沒想,就拉著他搭上這班向海的客車。大寒冬到海邊,也許看來異常。其實,海,夏天裡來,自是美麗宜人;可是,冬日少了人潮和擁擠,那份清冷更有一份情意繾綣的纏綿。
應該是正午時分,可是低潤的天空仍然是鐵灰昏暗。一道天橋似加頂蓋,像是防波堤的建築,從沙灘延伸人海,我們就坐在向海的最盡頭,迎著風迎著海。
在風中,什麼輕聲細語都是難的。我們一句話也未曾交談。雖然這一星期來,我們天天見面,四處遊蕩,偶爾裴健雄會傳給我一絲臉紅溫暖,我卻真的不明白,我們究竟屬於什麼樣的關係。淡啊!我們之間的情場。我實在不願意承認,我喜歡跟他在一起。我心中有股隱隱的心緒,我不敢承認的。
海風吹得我滿頭亂髮張揚飛起來,吹進身骨裡,不禁泛陣陣寒意。裴健雄脫了外套給我,又調整坐向擋在我身前。我低下頭,死不肯接過外套,他近乎粗魯地把它罩在我頭上。
「對不起,我太任性了。」我低聲地說。雙手交疊抱住膝蓋,將下巴枕在手臂上。大冬天跑到海邊吹海風終究是一個人獨處時才可以順意任心的事。裴健雄對我也許包容大多,可是對他我有撒嬌任性的權利嗎?
裴健雄面向海和我一式的姿態,清冷低沉的聲音隨風傳來。
「當年剛出國唸書不久,家裡寄來一些家常生活照片。有一張是在閔伯伯宴席上照的。我一眼就被邊角上的女孩吸引住。照片中,那個女孩還小,清靜純麗卻毫無一絲笑意的冷淡深深虜獲我的心,我認得她,她就是當年那個小噓噓。我一直放在心上,卻不便向家人探問。我總是想,女孩還小。
說這些實在是很可笑。可是從少年開始,我就淡於和異性間的交往,怎麼也沒想到,後來竟會戀愛上比我小七歲的當年的兒時玩伴。關於愛情這回事,大概就只能心動過那麼一次。從此以後,我一心只想盡快學成回國尋找那個女孩。我拒絕所有傾慕的追求,甚至拒絕家裡安排的相親,一心就想著那個女孩。
林校長和我父親是多年的好友,去年夏天我回國以後,他知道我無意接管我父親的事業,便請我暫時幫忙執教一年。我尚在猶豫中,誰知竟巧在參觀女中時遇見那個女孩。當然,經過這麼些年,女孩已不再是槐樹下那個小女孩,可是,一樣清淨純麗的臉龐,我一眼就認出那是我多年來一心戀慕的影像。
而且,雖然她改了名字,可我知道,懷椿,就是懷念椿庭,懷念她亡故的父親。
我答應在女中任教,執意教她的班級;她的心裡,卻根本不曾有我這個人存在!」
裴健雄抬起頭,背靠在堤牆上,雙手插入褲袋,原本凝視海浪的眼神回落在身上。
「我想她是討厭我的,我又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我一直以為她還小,不急,卻忽略了過去那些年中,她的生活中不曾有過我這個人的印象。好幾次,我克制不住心裡對她的思慕,渴望對她緊緊的擁抱,然而,面對她坦白陌生疏離的眼神,我整個心都紊亂了。」
「我應該早告訴她我就是鍾健雄,可是,我以為她該認得出我來。該死的我竟忘了這一點——我等候她,從黃昏等到黑慕,終於讓我等到。那個夜裡,面對她,我一直壓抑住擁她入懷的渴望,我怕——我沒自信。我不知道她心裡怎麼看待我,不敢流露出太多的感情——」裴健雄甩了甩頭,希臘神祇雕像般完美的臉龐,熱情如少年的臉,溢情的眼眸,貪婪地注視著我。
我不敢相信我聽到的,思緒混雜紛亂了極點。「真的是我嗎?我不敢相信,你一直那麼冷漠遙遠他拉我近他身前,緩緩低低地承諾:
「就是你,我錯在不該讓你接近他!告訴我你心裡是否對我有著幾分在意?」
「你知道,他有一臉陽光般燦爛的微笑,很溫暖。」我依舊以相同的姿態瞪視海面洶湧的波濤,然後答非所問:
「你知道我媽咪嗎?優美、典雅的貴夫人。她一直很信任我,相信我餓了會自己找飯吃,冷了會自己找衣服穿,病了會自找醫生看——大概連死了,也相信我自己會找棺材蓋。我想,我媽咪也許是很愛顧我的,可是你看,她是那麼高貴,那麼美麗,實在不適合一般平凡主婦習以為常的瑣碎。從來沒有人知道我心中真正的歎息,真正的渴望。我多麼希望有人呵護憐惜,可以撒嬌任性,可以傳靠思慕——」我搖搖頭,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對裴健雄說出心中最深的隱藏。「難!從內心深處要認定一個人是那麼的難!」
然後,我面對著他:
「我一直感受不到你的熱度,你像是冰一樣的人,感覺溫度在零度以下。而他——」我露出一絲薄薄微弱的微笑。
「我從他身上感受到陽光般溫暖的溫情。」
裴健雄的神情像是有點頹喪,低垂著頭,一抹陰霾橫在兩眉之間。然後他猛然抬起頭,抓住我的雙手,語氣急切而熱烈:
「說,你的心裡當真從來沒有過我?」眼神是那樣熱切渴望,我心中不禁怦然一跳。
我緩緩掙脫他的手,避開他的眼光。故作輕鬆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