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一個土豆五個人分 文 / 付潤西
鄰居的一些本家,堂叔叔堂伯伯們,得知奶奶去世的消息。都趕到我們家來了,他們聚在堂屋裡毛手毛腳地準備給奶奶燒斗紙。這時,去給姑媽們送消息的媽媽和二嬸子,以及去地裡挖洋芋的兩個叔叔都回來了,只有三叔和幾個姑姑們還不見蹤影。我站在堂屋門邊,呆呆地看著堂屋裡的大人們;爸爸和二叔扶著奶奶坐在長板凳是上,五叔叔蹲在奶奶的門口,頭趴在奶奶坐著的左邊剩餘的部分板凳上,傷心地號嚎大哭。爺爺躺在奶奶的病床上熱淚盈腔。四叔叔躺在自己的房間低聲哭泣。
媽媽和兩個嬸子在鄰居一位老婦女的指點下,摸索著給奶奶梳頭洗澡。堂叔叔堂伯伯們正忙著給奶奶燒斗紙。過了一會兒燒斗紙完畢,奶奶也被梳洗好了,媽媽們給她換上衣服後,爸爸們便將她的屍體停放在一張大門板上。媽媽和兩個嬸子立馬蹲在大門板旁邊號嚎大哭起來。這時,近處的三個姑姑已經趕到,她們傷心地跑進堂屋,與媽媽們一起,兩手蒙住眼睛,點頭哈腰地蹲在大門板旁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我看著奶奶安靜地趟在大門板上,媽媽們在一旁放聲大哭:
「媽啊……!娘呀……您咋會……丟下我們就走了呀……啊……嗚嗚……媽哎……娘呀……這回嗎想見您嗎不得啦見呀啊……媽呀……娘呀啊……除非夢中來相見了啊……嗚嗚……媽啊……嗚嗚……您咋會捨得丟下你的冤家就走了媽啊……媽……媽啊……」
這一畫面以及媽媽嬸嬸們悲痛欲拒的哭聲,和一聲又一聲撕肝裂肺的叫媽叫娘聲,頓時使我的心中有一種說不出的憂傷和悲涼——奶奶死了嗎?這也不會在這個世界上生活了嗎……?我想,我這也看不到奶奶在二叔家屋裡裡忙手忙腳幫他家做家務,這也聽不到奶奶在我家外面喊五叔叔起來吃午飯的聲音,這也聽不到奶奶給我講爸爸們小時候五個人平分一個土豆的故事了。記得幾年前的一天中午,奶奶抱著我坐在二叔家外面的櫻桃樹下曬太陽時,她溫和地給我說:
「你爸爸他們很小的時候,每頓飯只能吃二兩,還要每天堅持在地裡(辛勤地勞作)搶公分。」我問奶奶為什麼?她說;
「因為那時是伙食堂,吃大鍋飯是年代。農民們每天口朝黃土背朝天比牛馬都辛苦,卻吃不飽,穿不暖。活生生餓死了好多人」(換回的卻是衣不弊體,食不果腹的淒涼生活)。
我感到莫名其妙,繼續追問奶奶:
「那農民們種出來的糧食去了哪裡啦?」奶奶接著說:
「去哪裡了?上交給國家了呀」
「啊?」我心中萬分的懊惱,對「國家」這個詞產生了一種說不出的猜疑。國家是什麼呢!國家不會是強農民的土匪吧?奶奶接著說:
「那時候,我們家窮得連一個洋芋(土豆)都分成五半,讓你爸爸們吃,我和你爺爺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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肚子……」說到一個土豆五個人分時,奶奶似乎有些傷感,我默默地聽著奶奶的訴說,不一會兒就在她的懷裡睡著了。
「一個土豆五個人分」我簡直不敢相信;在那樣艱苦的生活條件下,爺爺奶奶是怎樣把爸爸們九兄弟姐妹養活的。爺爺奶奶為了孩子們含辛茹苦,如今奶奶離開了這個世界,她的孩子們又給過她什麼呢?想到了這些,我的眼淚不住地往下淌。我連忙跑出堂屋,悄悄地擦乾了眼淚,不想讓大人們看見。
奶奶的離去,是我的人生中,第一次意識到死亡。為什麼人要死去?直到如今,我一直在想這個問題。
全家老小都哭過了一場之後,爺爺把爸爸們五兄弟聚集在屋裡,商議給奶奶舉辦葬禮。爺爺說:
「我要給你媽做七天齋事,一切費用由我承擔,你們五兄弟出力。你們要和和氣氣,團結起來把你媽送上山(出殯)。」
爸爸和叔叔們一個個大眼瞪小眼,你看我綠眼睛我望你紅眉毛,還是互相不理睬。一位本家的堂伯伯在一旁開口勸導:
「你們的媽現在趟在靈堂上,你們還這樣……?啊?你們是想讓你媽死在陰間都不安寧媽?人家說兄弟之間打破腦殼都要相生,你看你們鬧成這樣……現在是你們該團結的時候啦……!」
聽了堂伯伯的勸導,爸爸和叔叔們罷手言和了。爺爺接著安排他們的工作;爸爸去請道士,找陰陽,二叔和三叔去賣棺材,四叔和五叔看守靈堂。姑姑和嬸嬸們給奶奶準備新的綢子衣服,綢子帽子,綢子鞋子。
就這樣,奶奶的葬禮順利進行了。這為奶奶舉行葬禮的這七八天,是我最快樂也最悲傷的幾天。我快樂是因為我家從來沒有這麼熱鬧過,我也從來沒有吃過那麼多好吃的。我悲傷是因為我這也看不到奶奶了。
送奶奶上山(出殯)的那天早晨,媽媽就把我從夢中叫醒,要我去給奶奶奠酒,裝衣碌飯。
在奶奶的棺材前面,凳著一個方桌,方桌上面用個小木盆裝著半盆玉米仔,玉米仔裡面插著一個牌位,牌位上寫著:『付母毛氏老主人之靈位』,靈位面前燃著一盞煤油燈和兩支蠟燭,插著三支燃著的香,濃煙滾滾。桌子上擺上三碗飯和兩碗菜一碗湯,碗上面放著三雙筷子。小木盆的一邊凳著一個準備裝裝衣碌飯的陶罐子和半瓶燒酒。我跪在桌子門口,一杯又一杯地給奶奶奠著酒,幾個道士在一旁一邊敲鑼打鼓,一邊哀聲哀氣的,像唱歌一樣地唱:
「初奠酒啊初奠呀酒……!孝跪靈前呀淚汪汪。靈前湯飯擺成排啊,不見亡靈舉杯嘗。孝性哀哀初奠酒,亡靈悠悠的上天堂。」『碰碰磅……碰碰磅……』唱完又是一陣鑼鼓喧天,接著是下一個親人奠酒。道士們又唱:
「又奠酒啊又奠呀酒……!兒跪靈前呀淚泠泠……」『碰碰磅……碰碰磅……』
親人們一個個挨著奠完酒和裝完衣碌飯後,七八個男人把奶奶的大棺材抬出堂屋的大門,凳在門口的兩張長板凳上面。幾個婦女們端著一碗雞蛋圍著棺材轉圈圈,嘴裡咿咿呀呀叼念些什麼。當時我不太明白她們為什麼要圍著奶奶的棺材轉圈圈,後來媽媽告訴我那是這收魂魄。她們轉了大約四五圈,男人們把奶奶的棺材用索子綁上槓桿,八個男人把奶奶的棺材棺材抬上,你拉我扯,嘰哩哇啦鬧著往墓地趕,送葬部隊緊跟在後面。
我也扛上一個花圈,跟著大人們一起送奶奶最後一程。大人們抬著材棺材和棺裡的奶奶,吃力地在山路上間趕,有的在後面拉著索子,好讓抬著棺材的人們輕鬆一點。
每當山路難行的時候,爸爸們五兄弟就披麻戴孝,並排跪在路邊的地裡,給奶奶磕頭,也給父老鄉親們磕頭,希望相親們使把勁抬好奶奶。相親們見到他們兄弟如此誠心,都使出了吃奶的力氣,把奶奶順利地抬過了一坡又一坡,終於到達墓地。
大人們把裝著奶奶的大棺材抬進了已經挖好的墓穴,隨後又由爸爸帶頭,叔叔們跟著走在爸爸的後面,一個接一個地在奶奶的棺材上來回走了三遍,一面把腰間兜著的玉米仔往井口裡拋灑……我一直不知道這是什麼禮俗。過了一會兒,又由四個人從四角拉著一張床單,高高地蓋在井口上方,接著大人們打開奶奶的棺材口,讓爸爸和叔叔們把奶奶的屍體擺正。
這時候,我蹲在井口上方地地砍邊緣上,目不轉睛地看著奶奶的屍體。我看到她全身穿上黑色的綢子衣服和褲子,鞋子,還戴著個綢子帽。她耳朵兩邊用白紙裹成的有手腕粗的紙筒頂住,頭頂也同樣用一截白紙筒頂住。白紙筒一頭頂著奶奶的身體,一頭頂著棺材的邊緣板。她的手用白紙包裹著,腳邊登著早晨我們給她裝好衣碌飯的陶罐子,罐子裡面插著三支筷子。
我默默地蹲在奶奶的上方,看著四叔親手把奶奶的頭扶正,這時我清楚地看清了奶奶的整個面容。發現她的眼睛和嘴巴以及耳朵和鼻子處,已經開始腐爛了,和生前的奶奶大不相同。
看著奶奶靜靜地趟在棺材裡,就將永遠的腐爛,使我想到了她的**完全腐爛後的樣子,可我卻不感覺害怕,甚至想跳下去撫摸一下奶奶的臉,可大人們迅速地把奶奶的棺材蓋上了。隨後便往棺材上和井口裡填土。不一會兒,出現在我面前的是一所嶄新的墳墓。
從此,奶奶永遠躺在那所冷冰冰的墳墓裡。這就是人生的最終歸宿嗎?我知道我這也見不到奶奶了,於是心中生出了悲痛於不捨。在之後的好長一段時間,我時常夢見奶奶對著我笑。每當在夢裡與奶奶相會時,我都會從夢中驚醒,才知道那只不過是一個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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