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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No.95 七味唐辛子(9) 文 / 唐深深

    「我是長安人,自小就在這長安城裡長大。那個時候,天下還是隋朝的天下,顏家也還是長安有名的富賈之家。說起來,對於家族,我也沒有更多可回憶的了。我是庶出,母親地位卑微,我也不受父親喜愛,只衣食無憂,得已讀書識字,也有專門的先生來向我們傳授經營之法。」

    「可是一切,都在十五年前的那場大火中改變了。」顏舜卿慢慢地講述著,瞇起眼睛,陷入了回憶之中。

    十五年前,洛陽燒了一把大火,非常有名。那場大火,燒掉了長安都核心大興縣的縣衙,燒掉了周圍最繁華的七街一百餘戶,火勢很大,不知多少人葬身火海。顏家的家宅、所有的商舖都在這七條街上,所以在大火之中家業盡毀,倖存下來的也沒剩下幾個人。

    那天夜裡火起的時候,大家都還在熟睡。當天風很大,火勢蔓延得極快,當人們發現的時候,火勢已經完全無法控制了。

    顏舜卿的房間位置很偏,雖然也著了火,但是他驚醒的時候,火還不太大,所以他順利地從房間逃脫了出來。衝出房門一看,這哪裡是人世!四周烈焰沖天,全是紅通通的一片,到處都是慘叫、哭嚎的聲音,驚心動魄。這簡直是傳說中才有的地獄。

    他定了定神,連忙向母親和弟弟居住的房間衝了過去,繞過幾道彎,抬頭一看,卻發現母親的院落早被大火吞沒了,連靠近都近不得。顏舜卿心中一陣絕望,卻忽然聽見旁邊一聲轟然巨響,接著是一聲慘烈的尖叫。

    回頭一看,另一側的房屋門口,隱約立著家中的嫡女,自己的小妹,正被燒塌了的大門逼回了房內。這個妹妹,是深得家人疼愛的,平時也驕縱慣了,對自己並不好,可是顏舜卿那時候竟來不及多想,一頭扎進了火場,硬是把嚇壞了的妹妹推出了房屋。

    沒想到屋裡除了妹妹,還有另外一個人,一個陌生的人。

    那個人身材十分纖細,吃力地扶著屋裡還沒燒著的一張桌案,彎著腰,一手緊緊地捂著小腹,輕輕地喘息著。看到顏舜卿,那人抬起頭來,一雙秋水般的眼眸對上他驚訝的眼神。

    那是一個女子,一頭極直極黑的長髮披散著,一身利落的黑衣,黑衣裡露出深紫色的內衫領口。她的皮膚極白,像某種特殊的白瓷,細膩,卻彷彿易碎。女子睫毛很長,遮擋了一種略微悲傷的眼神,加上發間一枝白色的山茶花,整個人有種異常獨特而神秘的美感。

    嘩啦一聲,頭頂又有一堆瓦礫落下,顏舜卿忙上前一步,將女子攬住,往旁邊一閃。瓦礫在腳邊落地,發出巨大的響聲,屋裡的熱浪令人喘不過氣,可女子身上淡淡的茶花香不知為何還是傳到了鼻端。

    二十年的生命,像水一樣平淡,沒有人關注,沒有人在意,就算死了,也是無聲無息的吧,不知怎的,一點也沒有感到恐懼和傷心。顏舜卿望著女子,淡淡地說道:「咱們,大概出不去了。」

    女子瞪了他一眼,用力抓住他的手臂,將身體支撐了起來。她四圍觀望了一下,便拿他做枴杖,拉他到了側面的一扇窗前,身體忽然一緊,一掌劈出去,連窗帶牆壁,居然轟的一聲塌了半邊。

    隨著這轟然巨響,女子一口鮮血狂噴出來,身子便向前倒了去。顏舜卿忙一把將她扶住,抱起她,便從倒塌的牆體衝出了屋子。

    「走!離開縣城,去山裡……」女子終於開了口,聲音斷續而沙啞,「有人要殺我,快走……」

    顏舜卿這才發現,剛剛與她的身體接觸過的自己身上的白袍,都已經被鮮紅的血水浸透。

    不對頭,她是受傷了。被人追殺的,應該是很危險的人吧?可是鬼使神差地,顏舜卿竟聽從她的話,帶著她乘著夜色,離開了亂成一團的縣城,到了城郊的山中。

    「她執意不肯去有人的地方,所以我們找到了一處荒廢了的山神廟。就在那山神廟中,我們一起度過了一個月的時間。這個女子就是阿椿,而這一個月,就是我們兩個相處的全部。」

    阿椿很少說話,就連處理傷口時的呻.吟都幾乎沒有。她小腹受了刀劍傷,好在未刺中要害,但流血很多。看著她的額頭滲出一顆顆汗珠,顏舜卿果斷地接過她手中的白布和創藥,開始替她處理傷口。

    女子沒有絲毫的介懷。顏舜卿解開她黑色的衫子,露出緊致而優美的腹部線條。她雪白的肌膚上,刀創觸目驚心。顏舜卿算是一介書生,除了小時候給兔子包紮過斷腿,就再也沒做過類似的事了。但他咬了咬牙,在女子的指點下,終於替她處理好了傷口。

    就在這一天,女子告訴他,她的名字是阿椿。

    花了一個月的時間,阿椿的傷才養好。在這期間,顏舜卿做了許多從前沒有做過的事情,比如說,壘灶,生火,燒飯,比如說,厚著臉皮去附近的村落討東西。

    他們使用的鍋和碗碟都很破,是在村裡討的或撿的。只有一隻泥陶石碟,雖然外形很粗糙,阿椿卻拿在手裡注視了很久,最後說了一句:「好像看見了我的故鄉。」

    顏舜卿自然想知道她口中的故鄉究竟是什麼樣子,可她卻不肯再說了。時光就這麼緩緩地流逝,阿椿極為蒼白的面孔漸漸地開始有了紅暈。一開始,她醒著的時候只是靜靜地望著外面的天空,但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她的目光開始有意無意地落在破廟中跑前跑後的顏舜卿身上。

    當顏舜卿用刀切傷了自己的手指頭,血流如注,卻只是皺了皺眉頭,用一段布條將手指隨意地裹了裹,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可以起身行走的女子從後面輕輕地拉住了他的衣袖。

    「你這樣子,是不行的。」她用柔美的聲音輕輕地說道。

    切到了,卻不覺得疼,外面的山茶開花了,卻不覺得美麗,世界那麼大,卻不覺得新奇,這樣子,是不行的。她大概是這個意思吧。

    已經在這個世界上生活了二十年了,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一切都忽然變得淡淡的,既不覺得好,也不覺得壞。生命,既不覺得輕,也不覺得重。將來,好像怎麼樣都無所謂。

    顏舜卿折下廟外面正盛開的一枝山茶,忽然發現這朵山茶是艷紅色的,居然如此之紅,散發著淡淡的馨香,讓人的內心有一點點躁動。

    原來心裡面有波瀾的感覺,可以讓全身上下的血脈生出力量來。

    他把紅色的山茶遞給阿椿,阿椿頭一次笑了。

    「山茶花,那是我的名字呢。」她一邊笑一邊把茶花插在了發間。簪上一朵艷紅色茶花的阿椿帶著微微的笑意,在朝陽之下那麼美麗。

    她對於自己的事情隻字不提,只有一次在夢裡喃喃地說道:「不行,我已經追不上你們了。」是追不上誰了呢?總有一種錯覺,她好像是不慎落入了凡間的天宮仙女,錯過了返回天庭的時機,不得已在凡間盤桓了下來。她的心裡,還在惦著天庭麼?

    那麼,可不可以,像傳說中的凡間男子那樣,對她好,把她留在自己的世界裡呢?

    她的眼神憂鬱,但是並不悲傷。她看上去並不強大,但卻堅定,好像對自己的前途看得清清楚楚,沒有任何猶豫。那種堅定的感覺令人內心安定,莫名地生出對未來的希冀。

    阿椿的身體一天比一天好轉,不久居然開始幫忙做起飯來。她做的食物口味很特別,有些清淡,但是味道很好。有一天,顏舜卿從外面弄回來了蕎麥面,她居然用隨身的兵刃短刀當工具,做了蕎麥麵條。

    煮好的麵條裝在粗糙的泥陶盤裡,顏色發黑,極不顯眼。阿椿從隨身攜帶的行李中取出一個小瓶,向面裡撒了一種紅紅的粉末。

    粉末溶進面中,就看不出來了。可是顏舜卿嘗了一口,就覺得那滋味極為複雜,不是好吃,而是極為複雜。你永遠猜不到,一碗看上去如此普通的面,竟會讓人有這樣的五味雜咀的滋味,簡直令人想要掉眼淚。

    「這是我家鄉的味道。」阿椿說道,「七味唐辛子,是我母親教給我製作的調料,每次嘗到,都會想起小的時候。所以,偶然有機會看到材料,總會收起來,配好了,帶在身邊。」

    「七味唐辛子」,是顏舜卿從來沒有聽說過的東西。阿椿偶然提到的東西,他經常都是聞所未聞,就好像那些根本不屬於這個世界。

    「舜卿,」阿椿這是第一次喚他的名字,「其實世界很大,很多事情都是很有意思的。就像這一碗麵,表面看起來平平淡淡,可實際上卻有很多種味道等著你去品嚐。哪怕再不堪的人生,只要活著,總會有好的事情,會有你想像不到的事情出現在前頭。舜卿,去做,去尋找。」

    顏舜卿點了點頭。他的心裡面早就開始有了這樣的想法,前頭,也許真的是不錯的,他想要把她留在自己的生命裡。這個想法忽然如此強烈,就好像生命完全從根子上換了一個樣子。

    但是,就在阿椿為他做了七味唐辛子蕎麥面的第二天,從在火海中邂逅算起的第三十天,傷癒的阿椿不辭而別,就像從未存在過一樣,徹底地消失在他的生命裡。

    到現在為止,是整整十五年。r1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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