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十章 縱使相逢(一) 文 / 緋公子
白兔搗藥秋復春,嫦娥孤棲與誰鄰。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
夏日裡的暑氣到了夜晚終究是退去一些,拂面而來的風也帶了絲薄涼的觸感,今晚的月亮倒是又大又圓,銀燦燦的如個大圓盤懸在夜空中,周圍零星的點綴了幾顆星星,夜幕幽藍,耳邊傳來蛙鳴蟲叫,素依靜靜地坐在搖椅上望著頭頂四四方方的夜空發呆。
秋若與雲柔坐在屋子裡不停地向外瞧著,雲柔說:「也不知今兒見的到底是誰?怎麼素依回來之後就一直這副模樣,問她什麼她也不說。」
秋若歎了口氣,「她只怕又受了什麼委屈,她向來如此,什麼事都埋在心裡不肯說出來,我真是擔心……眼看著她一天天消瘦下去,真是叫人心疼。」
「我也擔心,可是又有什麼法子,也不知萬歲爺到底是個什麼意思,他一邊寵著素依一邊卻又不肯立素依為妃,這樣耗下去,真怕有一天會出什麼事。」雲柔說。
素依卻只怔怔地望著頭頂的明月出神,閉上眼睛便聽到太后的聲音在耳邊盤旋不停,她早知會有那樣一天,只是沒想到太后竟只是叫她勸著皇上恩施後宮,雨露均沾,她竟那樣簡單的就放過了她。
她揚起一抹悲涼的笑容,淚水順著眼角埋入鬢間,她有什麼資格值得太后擔心的呢?她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宮女,她唯一的籌碼便是他的寵愛,從她進了養心殿的那一日起她便再沒了尊嚴,所謂的活著,不過是一具沒有靈魂的軀殼。她活著,可卻如同死去,她往後的崢嶸歲月都要在這紫禁城中度過,她能看見的不過是頭頂這四方大的一片天地,命運如此可笑,她極力的想從這裡逃開,卻把自己的一生都禁錮在了這偌大的牢籠中,父親的案子平反了,她本該高興,可卻始終無法高興起來,父親死了,而她要在這冰冷的皇宮裡了卻殘生,所有的一切都無法重來,父親不會死而復生,她也不會變回原來那個沈素依,所有的一切都變了……
秋若隔著窗子遠遠便瞧見幾點零星的燈光正朝她們移來,只不知是誰,待那些人走的近了才發現竟是皇帝,兩人急忙從屋子裡出來,正欲請安卻見皇帝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便只躬身行了個禮並不敢開口。
她幾乎就要睡著了,迷濛間卻覺得身子一輕,睜開眼睛便看到弘歷正目光溫柔地望著她,她伸手環住他的脖子,聽到他說:「怎麼不去屋子裡睡?」
她卻不說話只將臉埋入他臂彎處,弘歷注意到她眼角的淚痕,目光微微一沉,一言不發地將她抱進屋子裡放在了床上,屋子裡燃了燭火,素依的眼睛猛然看到強光不由得瞇了瞇眼睛,這才發現弘歷竟還穿著明黃色彩雲金龍妝花緞朝袍,他竟還未來得及換衣裳便來看她,心中卻覺得又酸又澀,只呆呆地望著他,弘歷見她神色異常便撫了撫她的鬢角,溫聲說:「怎麼了?」
素依緩緩地坐了起來,說:「我想求萬歲爺一件事……」
弘歷道:「你說。」
「我想去父親墳前上柱香……」素依輕聲說道。
「好,你確實也該去你父親墳前看一看,只是這幾天我走不開,怕是不能陪你去了。」弘歷沉吟道。
素依點了點頭,說:「秋若陪我去就行了。」
弘歷又說:「那好,只是你們兩個姑娘家出門總歸是叫人不放心的,叫吳書來找個會功夫的人扮成車伕隨你們一同去如何?」
素依心中感激,說:「謝謝……」
弘歷卻笑了起來,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子:「以後可不許說這樣生疏的話,我聽著心裡不舒服。」
素依點了點頭,心中卻是五味陳雜,他那樣寵溺的語氣,神色又那樣的溫柔到底叫她覺得感動,可那感動中卻隱約衍生出一絲絲的悲涼來……三宮六院,那樣多的嬪妃娘娘有幾人能得他如此對待?她該是覺得滿足的,可卻覺得難受,此時的一切到底不是她平生所願……
而那些每日裡翹首企盼他的女子卻只能望眼欲穿兀自的等待,等待他偶爾的眷顧垂憐,也許有朝一日她也會變成那些女子中的一個,只不知那時她是否還可以如此的淡然處之……
一輛樣式普通平常的馬車從神武門奔了出來。
素依怔怔地坐在車子裡出神,因為馬車一直在跑,所以車窗十錦雲紋簾上的流蘇便隨風而動,有金色的陽光從那縫隙透過來,照在人的身上,本就是夏季裡,不免有些炎熱,只一會兒秋若就覺得自己額際出了汗珠,用手輕輕一拭果然看到手指上的水漬,便將那竹簾放了下來,遮住了強光。
素依隨手掀了掀竹簾,望著熙熙攘攘的大街,街面上人聲鼎沸,無論太陽怎樣炙烤大地彷彿也阻止不了這來來往往的人群。
街邊植了幾株合歡樹,油綠的葉子上盛開著合歡花,如一把把小巧精緻的折扇經風一吹便瀰漫開來,空氣裡彷彿也帶上了合歡花的味道。車子一路向西,很快便出了城,城外的景致倒比城內還要好,綠樹紅花,花香鳥語,楊柳垂堤,路邊是盛開的不知名的小花,素依望著外面的浮光掠影般的風景心中感慨萬千。父親的案子終於得到平反,自父親死後她從未去他墳前進過香,她心中總覺得有愧,好在現在終於可以到父親墳略進孝道。
車子行的極快,不一會兒便到了西郊,可半路上卻有一塊極大的落石擋住了去路,馬車只得遠遠地停在了平坦的地界,秋若扶著素依下了馬車,車伕歉疚的說:「姑娘,這車只怕過不去,只能步行了。」
素依看著前面路上凌亂的石頭,點了點頭:「那好吧,我跟秋若過去,你在這裡等我們吧。」馬伕俯身稱是。
素依只得跟秋若一步步向深處走去,那車伕卻是極遠的跟在了身後。素依提著一個籃子,其間秋若幾次要接過去,她卻堅持要自己提著,穿過一片小樹林,遠遠地便看到一個雪白的身影立在墳前,素依心頭頓時一跳,身子不由自主地僵在了那裡,秋若見她止住了腳步便向前望去,吃了一驚:「咦……那是誰?」
素依只覺得一顆心胡亂的跳躍起來,僵硬地邁著步子,眼睛只瞧著那白色的身影,握住竹籃的手卻開始慢慢的收緊,籃子裡不過放了些香燭酒菜,可此時卻覺得沉甸甸的,猶有千斤之重。
眼看已經到了墓地,她卻忽然再沒勇氣朝前走去,秋若瞧這情形心中已然明白了幾分,那身影那樣的熟悉,素依又這副模樣,她又是極聰慧的人,怎會不明白,遠遠地便頓住了步伐。
顧諺昭卻早已知曉了素依就在他身後,他的脊背挺的筆直,手臂垂在身側卻有些微微發抖,他不敢回頭,生怕此情此景不過是一場夢境。可那鼻尖傳來魂牽夢繞的幽幽蘭香卻異常清晰,他只覺得心中萬分的不安,想回頭去看看她,又生怕終是一場虛空……
時間彷彿在這一刻靜止了,她望著他的背影,往事一幕幕浮現在眼前,她的眼底漸漸瀰漫起一團水汽,他終於緩緩地轉過身來,靜靜地望著她,他消瘦了不少,可是依舊的溫潤優雅,眸若星辰,她恍然生了一種錯覺,口中喃喃道:「是你……」
顧諺昭低低回道:「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