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9章 無能為力 文 / 弱水千流
除夕一送,日子便好過起來。歲寒時節的冷氣兒似乎慢慢地消退過去,隔著窗戶細細瞧掛著冰凌子的枝條,已經能瞧出些雪化的徵兆。清晨的天兒,四周靜得厲害,整個紫禁城裡唯有滴滴答答的落水聲。這樣的聲音,那樣輕微,若不細聽根本無法察覺。
嚴燁顯是個心思細膩到極點的人。他立在屋子裡看窗外的天,又側耳去聽化雪的聲響,眉宇是舒展的,眼中難得地透出絲期許的光。雪化了,就是開春的日子。像他這樣的人,一年到頭最喜歡的季節便是春夏。大抵是心腸已經冷硬到了極致,物極必反,他貪戀陽光的暖,甚至貪戀所有明媚的事物。
姚尉已經從旬陽一帶回來了,和嚴燁估計的日子相差無幾,將好個把月。他將將趕回府衙,連喝口水的功夫也沒耽誤便往督主住的千歲堂走。一路行色匆匆,腳下的步子急而快,趕著去跟嚴燁覆命。
行至千歲堂門口,桂嶸正端著一個黃底藍邊牧童橫笛青花茶盅要推門進去,見了他不由喲了聲,掛著個笑容招呼,「走了這麼些日子,千戶您可算回來了。」
姚尉點點頭,脖子伸了伸朝裡頭看,頗小心翼翼地問,「督主起了?」
桂嶸頷首,推開門邊走邊說,「千戶進來吧,您又不是不知道師父的習慣,哪回能睡過卯時三刻。」說罷又想起另一件事兒,略抱憾又羨慕地看他,歎道,「可惜了,這回除夕您沒在廠子裡過,不過音素姑姑前兒托人給您捎了雙新鞋子過來,是她親手納的呢。」
聽見妹妹的名字,姚尉素來漠然的臉上興起微微波瀾。他嗯了一聲,想了想還是忍不住問,「音素還好麼?」
「好著呢,」桂嶸將茶盅端著往裡間走,回他說,「聽小周子說的,她比昨年還胖了些,臉圈兒子上都有些肉了。」
有肉了?那可真是太好了。姚千戶臉上掛起個笑容,長肉好,他的妹子打小就瘦得跟皮包骨似的,見年也難長几兩肉,可見陸家小姐待她不錯,心中不免也跟著欣慰幾分。
兩人正說話,便聽見裡頭傳出個略微低冷的男人聲音,聽不出喜怒,「大清早的,什麼事聊得這樣高興。」
他抬眼去看,只見雕花的窗格子前立著一個高個兒的背影,一身暗絳色的常服。嚴燁的身量高,修身玉立,一頭如墨的髮束起,一絲不苟地規整。他側目過來看兩人,唇角帶起個不鹹不淡的笑。脫去宦官的衣袍,他玉樹臨風,儼然一個貴家公子般倜儻瀟灑,「何時回來的?」
姚尉趕忙收起笑,朝他恭恭敬敬揖手,說,「屬下才剛回宮,立時便來見督主了,不敢有耽擱。」
即使是他最得力的幾個心腹,他們仍舊不敢對嚴燁有任何怠慢。整個大梁人盡皆知,這個廠公是尊笑面的閻羅,無論表面上多麼和善,內地裡永遠是一把冷刀子。他們尊他敬他,然而更多的也是畏他。
嚴燁淡淡嗯一聲,「事情料理得如何了?」說著便走到墊著狐狸毛的花梨木椅子上坐下來。
姚尉的身子仍舊埋得低低,神色恭謹地回,「此等逆賊,屬下已照著督主的吩咐,將其正法。」嚴燁行事素來狠辣,教誨他們這班廠臣亦是時時不離斬草除根,他略思忖,又補充一句,「一
家老小,合八十人,盡已處死。」
桂嶸捧著茶盅立在一旁,垂著首低著眼,估摸著兩人已經說完了正事兒,方才將手中的茶盅給嚴燁奉過去,笑著說,「師父,這是新入的老君眉,您請用。」
嚴燁接過茶抿一口,復又將茶盅擱在了一旁的雲腿細牙桌上。
這段日子前朝愈發不安穩,文武兩黨成天上折子互相彈劾,大有狗咬狗的架勢。他冷眼旁觀,瑞親王到底是戎馬出身,智謀並不算足,腦子遠遠不及沛國公。這個陸元慶生得一張好嘴皮,一副三寸不爛的舌頭能把死的說成活的。然而瑞王畢竟手中有虎符,兵權是個好東西,能將人捧上天也能將人摔成泥,只要虎符一日在瑞王手裡頭,他便不可小覷。
嚴燁眼中驀地陰冷下去,虎符這東西不到手,大事便成不了。只是……暫時急不得,文宗皇帝的命教他半吊著,他還沒有耍盡興,大梁要亡不過是早晚的事,來日方長,他大可同這幫子梁人慢慢兒耗。
他眸子微微瞇起,又想起另一件事,便說,「小桂子,我給你個差事。」
桂嶸貓著腰應他,「師父您吩咐。」
「從今兒起,你每三天去一回靜心堂,給蕭太妃送些好東西去。」他眼中仿似縈繞霧氣,隔著重重讓人看不清裡頭的東西,只道,「老督主走得早,感念太妃當年恩德要咱們好生照看太妃,咱們自然不能辜負了他老人家。」
「……」桂嶸面色微微一滯,卻也不敢反駁,沉聲應了個是。
紫禁城中的秘辛太多,蕭太妃同趙長德也是其中一樁。
當年蕭氏獨得先帝榮恩,寵冠後宮,盛勢無人能及。後來,蕭太妃宮中的宮娥給當時的皇后,也就是如今的高太后高密,說蕭氏在宮中興鬼魊之風,後來先帝大怒,果然在蕭氏宮中搜出巫蠱穢物,先帝失望透頂,從此冷落蕭氏。自先帝故去後,高太后愈發容不得蕭太妃,更對她諸多刁難。
趙長德乃蕭太妃宮中的內監,隨後入了東廠,就此愈爬愈高,登上了督主之位。直至他逝世之時,也無法將心中隱晦多年的秘密道出。
天已經大亮了,暗金色的一輪朝旽從東方徐徐升起,映襯著紫禁城恢弘巍峨的身軀,顯得益發綺麗錦繡。
要開始辦差,自然不能再穿著常服,桂嶸因伺候著他師父換蟒袍曳撒,將將把鸞帶給繫上,便聽見外頭傳來腳步聲,一個年輕的小太監小跑著進來給嚴燁揖手,傳道,「督主,太子爺來了。」
聞言,姚尉同小桂子皆是一愣,滿目掩不住的驚訝——這可真是奇了怪了,金尊玉貴的皇太子竟然能往他們東廠的府衙跑?太陽打西邊兒升起來了不成?
嚴燁聞言只哦了一聲,淡淡道,「知道了。」他卻並不驚訝的。景晟能紆尊降貴找上他的門兒,自然是有事要求他。皇太子是儲君,東廠說難聽了只是一群奴才們呆的地方,他能親自來,可見要求他的事情還不小。
他輕蔑地勾唇,這位太子爺平日荒唐慣了,什麼破天荒的事兒做不出?
待穿戴妥帖,嚴燁便領著桂嶸姚尉要去迎太子爺的駕。他走在最前頭,前腳剛邁進正殿的門兒,便瞧見大門裡走進來一個一身宮裝錦服的爺兒。景晟縱情歡場多年,除卻仰仗尊貴的身份外,還有一副好模樣。他生得星眉朗目,往人前兒一站便是個翩翩君子,也無怪乎無數美人對他投懷送抱。
嚴燁領著一眾廠臣給他見禮,揖手恭謹道,「臣參見太子殿下,恭請殿下萬安。」
景晟是頭一回來這地方,隨意地擺擺手道,「廠公不必如此多禮。」接著又抬起眼四處地打望,只見這處正殿的正中供著一尊金身佛陀,香案上奉了上好的藏香,煙霧裊裊,一旁還有東廠列位廠公的靈位。殿上方高懸一塊金字匾額,字跡銀鉤鐵畫很是蒼勁,乃高宗皇帝御筆親書——萬古流芳。
他忍不住想笑。
也真是夠膈應人的,萬古流芳?當初高宗皇帝設立東輯事廠,便是要「訪謀逆妖言大奸惡」,希望東廠廠臣能為皇室效命,秉公執法剛正不阿,鞏固大梁基業千秋萬世。然而如今,世道早變了,這幫奸宦如何當得起「萬古流芳」四個字?
啐,遺臭萬年還差不多。
景晟心中這麼想著,面兒上卻還是一副笑盈盈的表情,他望著嚴燁,又朝他兩旁的幾個人看了眼,聲音也小下去,朝他湊近說,「廠公,可否借一步說話?」
嚴燁微微挑眉,伸手比了個請,將皇太子引入了千歲堂。
桂嶸入內給景晟奉了茶便退出去,將門閂拉過來合得緊緊的。太子爺坐在椅子上搓手,似乎有些遲疑的樣子,猶豫著怎麼開口。嚴燁掖著袖子為他斟上清茶,面上含著絲絲淡漠疏離的笑,「殿下請用茶。」
景晟將茶盅舉起來抿了口,喝出來這是今年新上貢的碧螺春。東廠權傾朝野,嚴燁雖表面兒只是他們李家的奴才,內裡卻全然不是這麼回事。但凡是大內御供的東西,在東輯事廠裡就沒有找不到的。他位高權重,吃穿用度從不像個下人,簡直活脫一個主子。
太子爺在心裡皺眉,卻又很快將這個拋在腦後,神色專注地看著嚴燁,緩緩道,「廠公,陸家那個大姑娘您知道吧?就是永和宮的那個夫人。」
聞言,嚴燁的眉頭幾不可察地一蹙,他側目看景晟,心中隱隱猜到了這個風流太子此番是所求何事,莫名感到一陣不悅。他神色不變,聲音卻已經略微冷幾分,「殿下有何示下?」
「……」景晟笑了笑,顯然還沒察覺出他面上細微的變化,低低說,「寡人有疾,寡人好色……這樁事,恐怕還是得廠公了。」
這個草包,還真是蠢到家了,花心思竟然動到了陸家女頭上,把陸府一家當死人麼?
嚴燁暗自嗟,面上卻一絲不露,刻意蹙眉,做出副為難的神色,徐徐說,「承蒙殿下錯愛,臣不勝感激,只是這樁事,臣恐無能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