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3章 樹大招風 文 / 弱水千流
元光一十六年臘月初五,黃道吉日。
妍笙的左腿仍舊不便利,扶著玢兒的手緩緩從松風園裡頭走出來,立在沛國府空曠的院落裡仰起頭看天,雪早已停了,天際放晴,可以看見無比湛藍的天,藍澄澄的如一汪碧玉,沒有一絲雲彩,偶爾有大雁成群結隊地飛過。
鴻雁高飛,是難得的吉兆。
秦夫人眼眶紅得厲害,拿著絹帕不住掖眼角揩鼻子。自己疼了十五年的寶貝閨女就要入宮了,任是哪個母親也捨不下。她腳下的步子動了動,朝妍笙走近幾步,面上原是笑著的,可一抬眼瞧見女兒眼中的赤紅,登時便忍不住了,淚珠子斷了線一樣流出來。
誰都知道今日一別意味著什麼,紫禁城同沛國府相距如此近,卻是真的咫尺天涯了。王孫閥閱家的女兒入了宮,一旦被留下牌子賜了位分,就是宮妃,若無皇帝特許是不得離宮的。愈是想愈是難過,秦氏將妍笙抱進懷裡,哽咽著道,「再多的話前日夜裡也都說過了,母親捨不得你,卻又不得不捨,女兒家大了便要嫁人,你也快別哭了。」
同上一世何其相似啊,妍笙伏在母親懷裡哭,腦中沒由來地就又想起上一世陸家的悲慘命運,竟越哭越傷心,直瞧得玢兒和幾個平日伺候妍笙的婆子也開始流眼淚。
沛國公心頭也不好受,雖安排女兒入宮最初是他的主意,可到底是打小捧在手心裡長大的明珠,此番自然怎麼也捨不得。然而他是一家之主,女人們哭哭啼啼,他再不捨也要狠下心來,便開口道,「好了好了,能入宮侍奉皇上是咱們沛國府的福氣,這是天大的喜事,哭什麼?」
聞言,秦氏心中稍稍緩過來幾分,到底是沛國府的主母,方才哭過了一陣子也算發洩過了,再多的傷心不捨也只能往肚子裡咽,今兒是妍笙入宮殿試的大日子,她不可亂了方寸。心頭思量著,她的已經拭乾了面上的淚跡,攏攏妍笙的肩,哽咽道,「我的兒,別傷心了,又不是再也見不著面,你父親同嚴廠公相熟,今後你若思念我們,便托嚴廠公想主意,他會有辦法的。」
妍笙心頭一沉,正要開口,陸元慶卻又說話了,頗有幾分放心不下的意味,「你母親說的是,你自幼頑劣,入了宮可不能像在陸府這樣。我已托了廠公大人照拂你,你年幼無知,大事拿不了主意便去請廠公指點,萬萬不可魯莽行事。」
她抽了抽嘴角,心中冷笑了幾十聲,卻也不敢反駁什麼,只悶著頭應是。
江氏同陸妍歌立在一旁裝模作樣地抹眼淚,不著痕跡地掃了一眼跟在妍笙身旁的一個梳雙髻的小丫鬟。
陸彥習始終立在台階上頭,終究還是忍不住走下了台階朝妹子走近幾步,望著妍笙囁嚅了半晌,才說出一句話來,「進宮之後萬事小心,別去輕易招惹人,不過也記著,若是有人敢招惹你,沛國府家的嫡長女也不能任人揉捏的。」
她知道自家這個兄長的脾氣,旁的話一概不會說,平素裡待自己嚴苛如父,卻是真真地心疼她。妍笙抿抿唇,嚥下又要奪眶而出的淚花兒,含笑頷首道,「知道了,大兄。」
正話別,府門外頭候著的小廝卻小跑著過來傳話,弓著身恭敬道,「東廠的大人們來迎大姑娘了。」
陸元慶心中一陣酸楚,吸了吸酸溜溜的鼻子背過身,拂手沉聲道,「送大姑娘出府。」
玢兒攙扶著妍笙緩緩朝沛國府的大門走,妍笙抬眼看了看頭頂上方的天色,這樣的晴好美麗啊,不由沉聲歎出一聲氣,自己將來的命途卻是一片的晦暗莫名。父親母親要她事事請示嚴燁仰仗嚴燁,儼然已經將那個廠公當做了紫禁城裡陸府最能信任的人。
可事實如何,卻只有她一個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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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於紫禁城北方的神武門前已經立了好一群人,有各地奔赴臨安候選的閥閱女,也有宮裡來欽點名冊的司禮監太監,黑壓壓的一片。
忽地,遠遠兒傳來一陣車軸滾動的聲響,馬蹄的達達聲極有節律,眾人均不約而同地朝著聲響傳來的方向望過去,隔著老遠兒便瞥見了車簾上繡著的大蟒,面目猙獰氣勢如虹,眼尖的立時便認出來是東廠廠公專用的車輦,不禁心口一滯,連忙垂下了頭大氣不敢出。
東輯事廠在大梁惡名遠揚,臨安本地的世家女還算好的,跟著自家父兄偶爾也能得見嚴燁一面,知道他生得容光勝雪也便不那麼怕。可外地來的就不同了,東廠全是些吃人血肉的東西,設大獄迫忠良,而那個提督東廠的督主該生得多猙獰粗莽啊……
眾女皆是不著痕跡地拿眼風去瞄那停下來的車輦,然而意外的,眾人並沒有聽到預想中的通傳,而是一個模樣俏麗的小丫鬟從那帷車簾後頭輕盈盈地下了車。候選的女郎們暗暗嗟歎,這丫鬟週身的這衣料已經是不俗的上品,車裡坐的必是個顯赫世家的小姐了。
只是不知是哪家小姐這樣有面兒,能坐著東廠督主的車輦而來。心口像是被爪子撓起來,眾人好奇得不行,然到底是官宦人家出來的姑娘們,禮數自然不敢落下。她們可沒忘記身畔還有一堆司禮監的內監在,要知道,神武門這一關可是內監審過門呢。
終於,車簾後頭伸出了一隻纖白若無骨的小手,纖細的皓腕如雪凝一般,戴著一個色澤上佳的翡翠鐲子。兩個丫鬟一左一右地攙扶,一個一身蜜合色仙羽披風的少女從車輦上小心翼翼地走了下來,碧粼粼的一雙妙目,粉面若含春,絳色的繡履緩緩落地,纖瘦的身條兒高挑的身量,少女側過眸子望了一眼一眾候了多時的應選女子,似乎是瞅見了幾個面熟的,不禁抿嘴一笑,如若畫裡成嬌。
好一個傾城色。眾人暗暗慨歎。
候在朱紅宮門前的內監吊起嗓門兒道,「沛國府嫡長女至。」聞言,另一個替硃筆的內監便在一個冊子上記了下來。
妍笙不著痕跡地打望了一番那黑壓壓的人頭,眾女子皆是如詩妙齡,端的是綠肥紅瘦,嫩臉修蛾,脂粉香撲鼻。很少有人說話,都只專心照看自己的脂粉衣裳是否周全,或是好奇地偷眼觀察近旁的應選秀女。
她覺得幾分無趣,偏過頭望向玢兒,壓低了聲音道,「多年不曾大選了,哪怕曉得此番不過是為病中的皇上衝喜,還是這樣的興師動眾。」說罷又歎出一口氣,扁扁嘴道,「司禮監的人就是會折騰,不過也不奇怪,誰讓他們在嚴燁手底下做事呢。」
玢兒聞言抿嘴笑了笑,沒有答話。
隨侍在妍笙身後的桂嶸抬起頭做出個吃了蒼蠅的表情,這個陸小姐立在朱漆的宮牆邊兒上,又是候選秀女的最邊兒,怕是沒料到自己身後還站著他。他頓覺幾分好奇,聽方纔這個千金的語氣,似乎是對師父不滿得很呢。
正津津有味地琢磨著,卻聽見宮道那方傳來一陣腳步聲,又聞宮門處的內監揚聲通傳——「廠公至!」
眾人聞言心頭皆是一沉,紛紛拿眼風朝那一行來人看過去,只見數十個皂靴玄衣的人浩浩蕩蕩地朝著神武門這方走來,領頭的那人身量極高,著蟒袍系鸞帶,頭戴描金帽,流雲繡月的披風在晨間的微風中獵獵作響,一張面孔生得如若仙閣人,五官輪廓沒有絲毫瑕疵,白玉一般俊美溫潤。
起菱的薄唇勾著一個淺淺的笑容,眸子不經意地一瞥,望見那張在如此多的美色間仍舊出眾奪目的嬌顏。
地方上來的官家女顯然沒有料到閻羅嚴燁竟然生成這樣一幅面皮,饒是再好的禮數也不禁愕然——這樣如仙如玉的人物,竟是個內監,真真可惜了哩!
「廠公有禮。」
眾女紛紛屈膝,朝嚴燁微微福身見禮,低眉斂目。
嚴燁淡淡嗯了一聲,微微迷離的眸子眼風兒隨意地在一眾女子面上掃過一圈兒,便將桂嶸招呼過來附耳吩咐了幾句。桂嶸聞言頷首,朝著他恭恭敬敬地應了個是,便吩咐著令兩個記名冊的內監勾畫出被嚴燁選中的女郎,其餘的便坐上馬車打道回府,殿試是進不去了。
好半晌,內監們方才唱誦起被留下的世家女,落選的秀女們臉上或多或少都有些許失落不甘,枉費提心吊膽地緊張了這麼長日子,連紫禁城都沒進一遭便被打回了府裡,任誰也開心不起來。
妍笙心頭卻萬分羨慕著落選的秀女,眼中流露出一絲絲的艷羨來。將巧,嚴燁正抬著眼望她,見此不禁微微一笑,復又望向數個被留下的秀女,沉聲道,「各位小姐,今日皇上抱恙,殿試由中宮皇后和我主持舉行,請各位小姐隨我來。」說罷便比了個請的手勢,那只骨節分明修長的指尖遙遙地指向神武門後那條漫長彷彿沒有盡頭的宮道。
眾女心中忐忑不已,掌心被汗水濕透了,聞言不禁一滯,素來知道這個廠公為皇帝代批朱紅,未曾想,連殿選秀女這樣的事也能讓他為皇帝代勞麼?卻只能硬著頭皮便提步邁進了神武門。
陸妍笙的腿腳不大方便,又因站在離宮門最近的位置上,不得不走在了前頭,眾位官家女見她走路,不禁駭然大驚——這個陸府小姐有腿疾,竟然能入宮!不禁又抬眼望向那筆直挺拔的背影,心中隱隱便明瞭幾分。大樹底下好乘涼,倚上了東廠這棵樹,更不容小覷了,不由對她更加忌憚。
忽地,腳下彷彿被什麼硬生生絆了一跤,妍笙大驚失色,身子不受控制地朝著前方撲倒了上去,玢兒想去扶已經來不及了,眾目睽睽之下,在幾十雙眼睛盯著的情況下……
沛國府的嫡長女以一種極為生猛的姿勢將走在前頭的東廠督主撲倒在了宮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