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六十一回 佛緣(下) 文 / 燕雲小阿摸
舍利子之上突然滑過一道微光,彷彿有無形的力量籠罩開來,單烏只覺得心頭翻湧的思緒突然就安靜了下來,抬頭看向圓覺,發現那大和尚的巴掌就停在了桌面上方一寸的位置——這一掌,沒能拍實。
單烏的手默默從桌子的下方抽了回來——他試圖以靈力撐住這桌子的完整,雖說是擔心這桌子被拍散動靜太大讓人注意到此處的異常,但同樣也是存了試一試圓覺此人修為的念頭。
圓覺雙眼怔怔地盯著那舍利子半晌,兩行熱淚就那樣滾落而出,人也一屁股坐回了板凳上,喃喃念叨了些不知什麼,竟掙扎著坐直了身子,合掌,閉眼,將方纔念給單烏聽的心經,或者說多心經,又反覆地念了幾遍——卻是念給他自己聽的。
舍利子合著圓覺唸經的聲音,竟變得越發地晶瑩剔透,而單烏在這個時候突然發現,似乎不止是自己和圓覺,這個麵館裡的所有人都彷彿受到了這舍利子散發的無形力量——或者所謂佛性——的洗禮,臉上的神色都舒緩了下來,之前再愁眉苦臉的人,似乎都因此而平展了幾道皺紋。
單烏想了想,伸手撤去了身邊的屏障,有人看到了這邊唸經的和尚,雖然不知為何心生歡喜,但仍雙手合十,對著兩人的所在行了一禮。
「似乎與極樂散的效用截然相反……」單烏心裡莫名地有了比較,但臉上仍是不動聲色,頗為得體地向周邊諸人還了一禮。
……
圓覺的心經念了幾遍,呼吸漸趨平穩,臉上繃起的橫肉也已經消失,方才緩緩地睜開了眼睛,看著那舍利子,發出長長一聲歎息。
「一時情緒激動,還望施主見諒。」圓覺伸手將那裝著舍利子的木盒蓋了起來,伸手推到了單烏的眼前,「這舍利子,還是由施主帶在身邊吧。」
「為何?」單烏一愣,問道。
「這舍利子可助人靜心凝神,及至修為高深之處,甚至可以抵禦心魔。」圓覺解釋道,「施主方才在桌子下面流瀉出來的靈力波動,足以讓貧僧看出施主修的正是心頭火——這功法眼下或無異樣,但是經年累月之後,心境如有缺憾,火勢難控,隨時會反噬自身,故而他日施主若覺心緒躁動意氣難平,便可借這舍利子相助,默誦多心經——如此一來,心可自安,命亦無憂。」
「你又從何得知這些細節?」單烏眨了眨眼,還是沒敢伸手去拿那盒子,「還有,你方才只念心經……多心經,卻不需要為你這故友念一念往生咒麼?」
「施主助我這位故友得到解脫,我這故友便以這佛身舍利相贈,以做回報——將來施主如果有緣入我佛門,自會知曉這些佛門神通。」圓覺雙手合十唸了一聲佛號,「至於吾友之魂魄,只待他日緣分至時,冤結開解,功德圓滿,萬物歸空——施主同樣毋需掛心。」
……
清瑤道人緩緩走近山崖,瞇著眼睛打量起銅山關這雙方對峙的局面,她的身後跟著一群小輩,一個個垂著頭恭恭敬敬地站立著,呼吸都不敢大聲。
其中甚至包括了已經突破境界的昆霆——清瑤上師多年積威,可不是輕易便能抹除的。
「你們對這些凡人使用天降甘霖之術了?」清瑤只是一眼,便看出了那些軍陣之中那些術法沾染過的痕跡。
「弟子只是擔憂這些凡人傷亡太重,守不住這銅山關,甚至抵抗不了那些惑神之術。」木宛還沒開口,孫夕容卻已上前了一步,將此事承擔了下來。
「呵,此地之勝負,看的難道不是我等修真之人?這些凡人就算再多上個數十倍,又能有什麼作用?」清瑤有些嘲諷地冷哼了一聲,「可別告訴我,得知紫霞山黃天嶺那些人爭相入世的消息後,你們已經放下身段,現身於凡人眼前,要與他們同進同退了。」
「除了李辰師弟之外,我們並沒有……」孫夕容連忙回道。
「李辰那是情況特殊,可以忽略,但是身為修真之人,可別真就在這凡人世界迷失心志了。」清瑤打斷了孫夕容的話語,卻回身往那些小輩的身邊環繞著轉了幾圈,最後皺著眉頭站到了木宛的身前,「你的身上全是凡人的氣味,發生了什麼事?」
幾個小輩的呼吸都因此而緊張地一滯,場中一時之間寂靜得只有風聲。
元媛有些無措地偷眼看向孫夕容,而孫夕容糾結了半晌,正欲開口,卻看到了清瑤平舉在自己面前,示意自己不要說話的那隻手。
「我在修心。」木宛在清瑤的逼視下,身軀微微有些顫抖,這四個字說得彷彿一字一句地從牙縫裡擠出來一般。
不過這個答案總算讓孫夕容元媛等人暗暗鬆了一口氣。
「置身於那些從身到心俱是穢物的凡人之中修心?我不記得我教過你這些。」清瑤的臉色並沒有好上多少。
「這是弟子下山以來的體悟,與之前弟子看過一篇佛門修行手札有些關係。」木宛深吸了一口氣,方才重新穩住了身形,將早就準備好的那些說辭一一道出。
清瑤皺著眉頭盯著木宛,似乎是想確定她到底有沒有說幾句老實話,聽到後來,只是冷笑了一聲:「莫忘初衷,莫入歧途。」
「弟子謹遵師尊教誨。」木宛後退了一步,躬身行禮。
「這一句話也是對你們說的。」清瑤的視線環繞了一圈,針刺一般的視線逼得眾人紛紛垂下了頭。
「之前你們做了些什麼我可以不追究,但是此刻我在這裡,有什麼私心,都可以收起來了。」
……
單烏與圓覺並肩走在了山路之上,雙方的目標都是銅山關,於是圓覺大呼有緣,而單烏心裡想的卻是「果然如此」。
「幾十年前,貧僧我遇到我這位故友的時候,還是個打家劫舍的江洋大盜。」一路走著,圓覺一路說著,他的眉宇之間儘是緬懷之色,「而我這位故友,當時雖然年齡不大,卻已經是位高僧了。」
「我打劫了一戶人家,而他那天正好在那戶人家之中借宿,見我提刀想要殺人,便站出來說,他可以命換命——以他一條命,換這一戶人家所有人的命。」
「當時我就想啊,這笨和尚難道不知道,我既然要殺人,就會把這一院子的人都殺個乾淨麼,又怎麼會獨獨留下他一條命?他又有什麼資本來向我要求以命換命?所以我那個時候哈哈大笑,覺得這和尚明顯經讀多了腦子塞了,於是我直接提了刀就像去砍了他的腦袋,卻發現他的腦袋我砍不動——有一層金光圍繞在他的身上,就跟那些菩薩塑像上包裹的金箔一樣。」
「我不信邪地砍了幾回,我那大刀豁了口,他卻依然安然無恙,我這才知道,是遇上高人了,於是我連忙跪地求饒,只求高人恕我一命,卻沒想他竟將刀塞回了我的手上,又問了我一句,肯不肯讓他以命換命,只要我答應了,他的命就交給我。」
「這我哪敢啊,於是我當時幾乎是駭得雙腿一軟,坐地上就起不來了,而他則歎了一口氣,就在我面前坐下,然後開始跟我講故事……」
「佛祖割肉飼鷹?」單烏眉頭微微一跳,開口問道。
「你聽過這故事?」圓覺正準備將那故事細細說來,被單烏這一打斷,居然就有點卡殼了。
「嗯,聽過,狼與羊的也聽過——世人憐羊,狼心獨愴。」單烏點了點頭,這些故事他不但早早就聽說過,還曾經看勝陽城裡那些人以此當作支持自己殺人越貨天經地義的大道理——單烏知道這些故事裡有佛主,但是卻從沒看過有人真將這位佛主當一回事。
「小施主果然有慧根亦有佛緣啊!」圓覺驚歎道,不由自主地就停下了腳步杵在了山路中央。
而單烏走了幾步發現圓覺沒有跟上之後,便也停下了步子,回頭看了他一眼,視線在斗笠之下微微一抬,笑容之中,隱有嘲諷之色,彷彿擺明了在說:「我知道你講這故事別有用心」。
「……只是同樣也很難渡。」圓覺與單烏對視了這一眼,立即就委頓了下去,低著頭,跟了上去。
「……總之,那一夜過後,我被我那故友點化,就此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圓覺的故事只能草草地收了尾,正欲再講些什麼試探單烏的心境,一直只是當個聽眾偶爾接兩句話的單烏開了口。
「渡人難自渡。」單烏說道,「我不知道你哪位故友的佛法修為到底到了什麼地步,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一輩子連只螞蟻都沒踩死過,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人會將割肉飼鷹這一類的傳說當真並且身體力行,我只知道,他死的時候,那個時機,那個行為……他的心裡未必沒有殺心——那或許就是他這一世修行未能功德圓滿的理由,雖然他選擇了一個看起來最為慈悲的方法。」
「而你其實也是如此。」單烏看著圓覺笑了起來,「這一路上,你跟我聊心經,聊你當年被點化的那些事——你是真的想要渡我入佛門,還是想要借此泯滅你心中對於紫霞山的那絲恨意?」
「我不認為有冤自承,有仇自了,就能活生生忍出一個得道高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