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六十回 佛緣(上) 文 / 燕雲小阿摸
「這水虺若只是條尋常水虺,或許還無計可施。」單烏的聲音響起,「運氣不好,碰上了咱們這位貨真價實的真龍天子。」
「你是說,我那師尊經年累月地以蘊含龍氣之物培育這水虺,企圖有朝一日誘其化龍,反而導致這水虺對所謂的龍威無比敏感,故而才會被輕易壓制?」黎凰很快便想通了其中關節,那雙角金蠶身具龍氣之事她也知曉,卻從未覺得有什麼難以抵禦的特殊之處,故而方纔那番變故看得她有些不明所以。
「正是如此。」單烏回答,如意金中傳來了黎凰身後,城牆上,城池之中,無數歡欣鼓舞的躁動,以及鋪天蓋地的「萬歲萬萬歲」的歡呼,顯然所有人都因為這條水虺的臣服而振奮莫名,那彷彿高高在上的神仙居然也這般狼狽不堪地跌落塵埃,一下子就將前些日子裡魏國各地傳來的不知道該說是神仙顯靈還是妖物作祟的事情所帶來的影響給壓了過去,甚至傳說中銅山關外那據說是天兵天將的威脅,似乎也顯得不那麼可怖與絕望了。
「你將紫霞山做過的那些事告知金蠶吧,他一定知道該怎麼利用這些事情。」單烏吩咐道,「如需證據,可至銅山關尋一雲遊僧人。」
「你想趁熱打鐵?」黎凰很快明白了單烏的意思,於是靠近了「魏藍英」的身邊,將單烏在紫霞山中發現的那些陰私之事大略地說了一遍,同時在心中又問了單烏一句,「你就不怕將這金蠶捧得太高,以至於你安排的那位美男子被壓逼成炮灰麼?」
「凡人世界的事情,始終還是要凡人來做決定的。」單烏默默回答了一句,「至於其他……攀得越高,垮得越快。」
正在盤算怎麼利用黎凰提供的這些消息的「魏藍英」似乎聽到了單烏的這句話,眉梢一挑,當即回過頭來,盯著黎凰耳墜上那團盈盈顫動的金屬液滴,勾著嘴角,輕輕地笑了一聲。
……
單烏放下的碗筷,那一碗素麵被吃得乾乾淨淨。
而就在單烏帶上斗笠,背著個小包袱就要跨出店門的時候,迎面居然又有一個中年和尚就要跨進門來。
那和尚看到了單烏這一身打扮,微微一愣,竟是笑著迎了上來。
單烏不知這和尚想要做什麼,只能站定不動,卻沒想那和尚打了哈哈,居然壓低了聲音,對著單烏稱了一聲「施主」。
「貧僧法號圓覺。」那看起來頗有點肥頭大耳的和尚笑著說道,「一見小施主便覺有緣,不知小施主可否賞面一述?」
——施主是屬於方外人的稱呼。
單烏微微一愣,盯著那叫做圓覺的和尚默默看了半晌,終於點了點頭。
——雖然他的確是個假和尚,但是被這陌生和尚一眼看出底細,也著實是一件讓單烏有些好奇的事情。
於是單烏跟著那叫圓覺的和尚重新退回了店裡,桌上被那小二換上了一壺粗茶。
而單烏在這短短的幾步中,已然暗自模仿了一下圓覺的動作腳步神態,卻並沒有發現有什麼需要特別注意的細節。
「你怎麼看出來的?」坐定之後,單烏忍不住直接問出了口。
「施主之儀態動作無可挑剔,只是眼中凡俗紛亂。」圓覺顯然察覺到了單烏的小動作,於是也笑了起來。
「六根不淨的和尚可也不少。」單烏輕笑,顯然這個理由說服不了他。
「六根不淨的和尚,沒有慧根。」圓覺解釋道,「他們大多數都不知道自己要求些什麼,拜些什麼,念的都是什麼經,故而他們的六根不淨,反饋到雙眼之中,俱是一片混沌腌臢。」
「但是小施主眉清目明,意態堅定,如有所求,定是一心一意——若當真拋卻了這萬丈紅塵,得道頓悟只在朝夕;但若無心皈依我佛,自然也不屑於身上這一身僧袍。」見單烏臉上露出了若有所思之色,圓覺又補充了兩句,「可偏偏小施主一舉一動,皆無出格之處——這看起來,便是偽了。」
「大和尚好眼力。」單烏想了想,覺得無法反駁,只能端起了身前的茶盞,「以茶代酒,敬大和尚一杯。」
「好說,好說。」圓覺嘿嘿笑道,也端起茶杯一飲而盡,好像真是在喝酒一般。
「小施主雖然仍未放下,但是貧僧看得出來,小施主乃是有佛緣慧根之人。」圓覺雙手合十,對著單烏念了聲阿彌陀佛,「故而,貧僧斗膽攔住小施主,只是想請小施主聽貧僧念一段多心經。」
「我只聽說有心經,卻沒聽過有多心經。」單烏微微一愣,還未細問,那圓覺和尚居然就開始念了起來。
不過兩句之後,單烏便已聽出,那圓覺和尚念的,可不就是每個和尚都倒背如流的般若密多心經?
——也就是單烏所以為的心經。
經文不長,不過片刻,那圓覺和尚便已念完,而單烏甚至還沒來得及從對自己的無知的反省中恢復過來。
「原來這就是多心經……」單烏牽著嘴角,有些尷尬地笑了起來,看那大和尚一副認真的模樣,他也不好意思真就開口問一聲「請問你到底在做些什麼」。
「無妨,無妨,施主今日能聽貧僧念一段經,便是結了善緣。」圓覺似乎毫不在意單烏的有聽沒懂,而是再一次端起了茶盞,「有緣聚散自東西,且盡浮生一杯茶。」
而在這個時候,單烏的視線掃過了圓覺的衣袖,一個依稀有些怪異的花紋映入了他的眼簾,而答案很快便從黎凰處反饋了回來:「大和尚是清涼山的?」
清涼山是這片陸地上比較少見的佛門宗派,一向擺出一副只知吃齋念佛的姿態,卻沒想在這風雨欲來之時,竟也有弟子入了凡俗。
單烏的眉頭不由自主就有些皺了起來——時間微妙地點微妙人物也微妙,而他本就不信所謂佛緣。
「哈,貧僧雲遊天下,只是暫且在清涼山掛單而已。」圓覺看來一眼自己的衣袖,便明白了單烏的猜測何來,於是哈哈笑道,語氣之中,已是承認了自己的來歷,卻又不肯牽扯太多的模樣。
單烏正欲再問些什麼,如意金突然在他手腕上的念珠上輕輕一磕,瞬間提醒了單烏那念珠之中存放的東西。
——紫霞山中,那個被坑害了的無名僧人被燒盡後,所留下來的舍利子。
——這個圓覺是不是真和尚,到底有什麼立場,行走俗世來這銅山關附近存了什麼心,皆可以靠這個舍利子試探一二。
於是單烏抖手便激發了一張符菉,一層淺淡的光圈瞬間將兩人給籠罩了起來,在外人看來,這兩人仍在面對面你一杯我一杯永無止境地喝茶,但是其中真正發生的事情,便已無人可以查探了。
「大和尚,你我萍水相逢,話也沒說上幾句,我也不是佛門弟子……可以說我不知你是不是真有道行的真和尚,也不知你是否可靠,但是既然你說你我有緣,我就姑且信一次緣分這回事。」單烏將面前桌上的茶杯撥到一邊,而後手伸進了袖子裡,同時雙眼緊緊地盯著圓覺臉上的每一絲表情。
那個裝了舍利子的盒子只是剛剛從念珠中取出,圓覺的表情便已經有了明顯的改變,一絲震驚,一絲驚喜,悉數堆在了他那張肥頭大耳的臉上,雙眼之中,竟有淚水不受控制地漫溢而出。
甚至單烏自己,都清楚地感受到了手中那木盒裡的舍利子之中,突然瀰漫出來的莫名波動,平淡如水,卻分明有著極深的眷念。
單烏只覺得自己心頭莫名一鬆,原本一直搭在如意金之上的手直到此時方才鬆開。
——這和尚若有什麼異樣的表現,單烏並不介意大庭廣眾之下立即動手。
單烏小心翼翼地將手中的木盒放在了桌上,往圓覺的方向推了一下。
「你我之間的所謂佛緣,也許是由他而起。」單烏縮回了手,輕聲說道。
圓覺的雙手顫抖,緩緩地扶在了那木盒之上,遲疑了半晌,方才掀開了盒蓋。
裡面是用絹布仔細包裹著的舍利子,足以看得出得到此物之人所懷的敬畏之心,於是圓覺頗有些感激地看了單烏一眼。
「未曾想,竟能於此地得見故人。」圓覺看著絹布中央那幾顆滾圓的晶瑩剔透的舍利子,語氣之中不勝唏噓,眉宇之間卻生出了一絲疑惑不解之色,「只是,以他的佛法修為,縱然此生未證菩提,圓寂之後自當安然轉世,再修來生,卻為何……這舍利子之上,竟有殘魂戀戀不散?」
單烏的表情僵硬了一下,糾結著措辭,將紫霞山上所見所聞一一道來,於是圓覺的臉色漸漸就開始改變了。
原本肥頭大耳呵呵傻笑的一個圓胖和尚,隨著那雙眼圓睜,雙眉斜吊,甚至臉上那些肥肉一塊一塊地繃緊,顯現出滿臉的橫肉來,竟從廟裡那彌勒佛,變作了金剛怒目之相。
或許這描述並不準確,因為金剛亦有佛相——眼下的圓覺,直接給他一把鬼頭大刀,他就可以去找一個山頭召集一班小弟靠著打家劫舍自立為王了。
單烏突然覺得,這或許才是這位圓覺和尚的本相。
「紫……霞……山……」圓覺一字一句,咬牙切齒地念叨著,猛地從板凳上站了起來,高高舉起了蒲扇大小的手掌,眼見就要往桌子上拍去。
手掌還沒有觸及桌面,那薄薄的木板拼湊而起的桌子,便已經發出了有些不堪重負的吱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