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1回 同生共死 文 / 燕雲小阿摸
單烏的坦白毫不意外地得到了碧桃的諒解。
可是單烏卻越發地難以諒解自己。
碧桃並不是不怕死,這世上真正能夠說一句不怕死的人,只有單烏。
可如今碧桃那些將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的寬慰,單烏難道真的能夠坦然地接受,並對自己說一聲:「人都是會變的」麼?
——單烏還沒那麼無恥。
可是他依然決定將碧桃交給自己的這麼一顆赤誠且柔軟的心,親手埋葬在這蕭瑟秋風之中,好讓自己從此以後海闊天空,再無牽掛,也再無顧忌。
於是單烏有些無力地靠在碧桃的身上,順從地被那個體型比自己小了一大圈的女孩兒環抱在懷裡,而他的手死死地捏著那柄從碧桃身上搜出來的匕首,捏得指關節發白,卻捏不碎心中的那一大團沉甸甸地彷彿鉛塊一般的內疚。
大家都知道,這柄匕首,會在天亮的那一刻,無聲無息地出鞘。
……
「我記得你說過,人死後會到達天國,而天國,就在我們頭頂上的這片天空之上……」碧桃根本就沒有抬頭看天,她的視線可以說是從未離開過單烏的臉,彷彿能多看一個剎那都是上天賜予的珍貴禮物,又彷彿那天國的所在根本不在天空,而是在單烏那裝滿了夜色的眸子裡。
「是的,我說過。」單烏點頭。
「你說過,真正的天國裡不會有讓人難過的事情,所有人都會歡喜,幸福,臉上充滿了笑容,不存在所謂的生老病死,相愛的人也不會分開……」碧桃輕聲地重複著單烏曾經說過的話,臉上露出了一絲憧憬的表情來。
「是的。」單烏只能繼續點頭。
「你說的,我都信。」碧桃笑著伸手撥開了單烏被夜風吹到面頰上黏住的細碎髮絲,「因為你說死了以後會有那麼美好的天國等在前方,所以我現在想起來這句話,就真的覺得死也沒什麼可怕的了。」
「我沒有騙過你。」單烏回答道,心裡一抽一抽地疼,嘴角卻是扯出了一個笑容。
「是的,我也想起來了,當初我曾經對你說過的……百年之後,我先死了,我便在天國等你,你先死了,我便去天國尋你……」單烏彷彿是突然想起了什麼,眼睛一瞬間亮了起來。
「我陪你一起去天國,好不好?」單烏坐直了身子,拉過了碧桃的手,引導著讓她握住了那柄匕首的刀柄。
「嗯?」碧桃有些疑惑地看著單烏的動作,感受著自己的手握住刀柄之後,又被單烏的兩隻手包裹起來時,那種彷彿手心裡握著火炭一樣的觸感,不由地就有些緊張了起來。
鑲滿寶石的刀鞘早就被單烏甩開了,而單烏就這樣握著碧桃的手,讓她將匕首那鋒銳的尖端,對準了自己的心口。
「就算是天國,你一個人去,也會害怕,對不對?」單烏看著碧桃的雙眼,她的面上已經被塗抹上了一層淺淡的微光,而那雙眼睛裡,依稀可以看見天邊那一線魚肚白,「天快亮了,我先走一步,在那邊等你。」
「不……不要……」碧桃突然理解了單烏這些舉動的含義,臉色一變,便要將手縮回,卻被單烏牢牢地按住了。
「你希望我能永遠陪著你的,對不對?」單烏看著碧桃的雙眼,而碧桃在這樣的對視之中,完全不敢移開視線,卻在一瞬間蓄滿了淚水。
匕首已經緩緩壓進了單烏的胸口,一團血跡在單烏的胸前擴散開來,碧桃哭著開口反駁,但是她的手卻逐漸順從了單烏的動作。
「我不想你死的,真的,你還有那麼多事要做,還有那麼多路要走……我不能拖累你的,我不是故意要提起那些話的……」碧桃的話語裡帶著哭腔,而她的面頰上更是很快便濕漉漉的一片。
「看起來我總算猜對了一次。」單烏感受到了碧桃手上那漸漸消失了的抵抗之力,終於咧開嘴,露出了他這一晚上,最真心的一個笑容。
「不是這樣的……不是……是……」碧桃的眼淚一顆一顆地滾落,而她的眼睛卻眨也沒眨地看著單烏胸前的那柄匕首是怎麼一分一分地沒入,看著那團血跡是怎樣慢慢在單烏衣服上暈染出一輪和他身後那個跳躍出地平線的火球一樣圖案來,看著單烏嘴唇上的血色飛快地褪下,看著單烏臉上的笑容漸漸凝固成了一個彷彿永遠也不會改變的圖騰。
「是……的……是的……」碧桃終於點了頭,眼淚卻依然大顆大顆地滾落。
單烏的手終於不再有力,於是碧桃眼睜睜地看著單烏的雙手從自己握著匕首的那隻手上滑落,而後單烏的腦袋無力地一偏,便往碧桃的懷中倒了過去。
碧桃牢牢地抱住了單烏的身體,而在碧桃那隨著單烏的倒下而空曠起來視野中,終於出現了一輪噴薄而出的紅日——就和單烏長篇大論地描述的那樣,這世界上有一種光芒,看起來很讓人覺得溫暖。
「你從未騙過我。」碧桃呆呆地看著那輪紅日半晌,突然間破泣為笑,將單烏抱得更緊了一些,而那柄插在單烏胸前的匕首,也已經被碧桃抽了出來,並調轉了鋒刃的方向。
「我不會讓你等的,我馬上就來,和我們的孩子一起。」碧桃低頭,附在單烏的耳邊喃喃地說了一句,而她這個時候也發現,陽光之下,單烏光潔的面龐彷彿鍍上了一層金光——就和單烏曾經說過的,那些滿身寶光繚繞的神佛一般。
「我有沒有對你說過,你真的很好看?」
於是碧桃微笑著,將單烏抱得更緊了一些。
……
單烏的意識重新回到自己身體裡的時候,這一片的林間空地,已經不再存有一絲的陰影。
單烏的身邊,緊緊依偎著一個小小的身軀,冰冷且安靜,眉間舒展,嘴角帶著笑意,看起來彷彿睡著了一般,卻再也不會甦醒了。
「至少,當日的救命之恩……我也算是還了你一條命……」單烏輕聲地說道,毫無底氣。
……
楚江王負著手站在生死崖上,雙眼毫無焦點地看著這斷崖之間翻滾的雲海。
她站得筆直,不眨眼,視線不動,沒有呼吸,彷彿連心跳也沒有,可以說她的全身上下沒有一點活人的氣息。
楚江王的舉動,似乎是想要將自己給站成一塊望夫石。
鬼差哆哆嗦嗦地站在楚江王身後一丈左右的地方,他被單烏種下的一步生死已經被文先生輕描淡寫地化解了,而後文先生便交代給了他一個觀戰的任務,於是他雖然心裡對於單烏那些手段的恐懼仍未消失,卻仍然乖乖地陪著楚江王站在這生死崖邊,等著某個心狠手辣的小子的歸來。
「已經有小半個月了,他還沒有回來……他會回來麼?」鬼差用餘光看了一眼那些放在楚江王身邊,幾乎沒怎麼動過的食物。
「文先生既然沒有准許我回去,那麼他就肯定會回來的,他在外面拖延的時間越久,就說明他出現的時候,武功會進步到更高的層次之中。」楚江王終於像個活人一樣略略轉動了下脖子,而後在他的嘴唇都沒有什麼動作的前提下,有這樣一絲聲音傳遞到了鬼差的耳朵裡。
「哼,我倒要看看,百脈暢通之體是不是真的那麼可怕。」楚江王的腦袋又轉了回去。
鬼差聞言一愣,隨即從這一句話中,抓住了其中的關鍵。
要麼楚江王這幾日功力突然又有了巨大的長進,要麼在早些時候,楚江王其實也是一直隱瞞著自己真實的功力的。(http://)。
「他就不會繼續陽奉陰違麼?」鬼差仍然懷疑,畢竟之前單烏就是明明知道這地府的規矩,卻仍然大著膽子想要做些瞞天過海的小把戲。
「文先生親口下的命令,借他一百個膽子也不敢違背。」楚江王彷彿看到了什麼,突然就輕嗤了一聲,笑了起來。
「看吧,他跟條喪家犬一樣地回來了。」
……
單烏已經站在了生死崖的另一側,他如今的樣子頗有些狼狽,雙眼無神,頭髮亂糟糟地紮著,半邊衣物上全是浸透了的血跡,甚至有些板結成塊,而這些血跡有些是他自己的,也有很大一部分是碧桃的。
他的雙手指甲縫裡滿是黑黑的泥土,因為他在不久之前,親手埋葬了碧桃。
……
單烏背著碧桃,近乎執念地翻山越嶺地找到了一棵百年碧桃樹,並於樹下立碑——「愛妻碧桃之墓」。
而在碧桃的墓碑旁邊,更是緊靠著矗立了另外一塊殘破石碑。
「負心人單烏之墓」。
……
眼下,回到生死崖的單烏正皺著眉頭看著斷崖對面的楚江王。
楚江王的位置是對面山崖上最近的一個落腳點,她直挺挺地佔據在那裡,顯然動機不純。
「花似夢?」對面的情景讓單烏微微一愣,「她又要做什麼?」
「不知楚江王殿下守在這生死崖上,所謂何事?」既然看是看不出什麼門道的,於是單烏停在了另一側的山崖邊,隔著層層濃霧,開口問道。
「當然是為了看你的好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