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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十一章 眼淚為誰 文 / 宋苬

    當陳冬心猿意馬的時候,張東芝壓根兒就沒注意到他。他的眼睛逐漸適應了周圍的環境,這才發現,她不但看得投入,還動情,整個人哭得梨花帶雨。

    他趕忙集中精神,要看一看是什麼好片子把她哭成這樣,可他實在看不出有什麼感人的地方。

    她怎麼有那麼多的眼淚,就像泉湧一般。她的眼淚為誰流?是為了電影中的主人公,還是她自己?還是為了在某個地方的某個人?嫉妒使他的心針扎一般疼。

    他掏出手帕,遞到她的手裡,她扭頭看了他一眼,這才注意到他。她用手帕擦了擦眼淚,又遞回到他的手裡。

    一會兒,她起身走出了影院,許久沒有回來。他哪還有心思看電影呢?與其在這裡受罪,還不如去找她,他下決心似的對自己說。

    他出了電影院,藉著路燈焦急地向四周張望,沒有。大晚上的,她能去哪兒呢?他擔心極了。

    他跑出很遠,終於在馬路邊一個小公園裡看見了她。她獨自坐在水邊的石凳上,靜靜地想著心事。

    他沒有急於走近她,而是站在不遠處的一棵法國梧桐下,望著她的背影。

    他從兜裡摸出一盒煙,抽出一支,玩弄了一下,又摸出打火機,點上。他深吸了一口,仰起頭,想像電影裡的男主角一樣瀟灑地吐出一個煙圈,最好看它悠悠地飛過頭頂,像他飄忽不定的心一樣,飄到高處的枝葉間去,可是一口沒上來,他咳嗽起來。

    最近他也抽上煙了。你看那紅紅的煙頭在黑暗裡一明一滅,多像一顆寂寞疼痛的心啊。

    這是一個萬木凋零的時節,夜色中不時有樹葉吧嗒掉在地上。

    他記不清自己抽了多少支煙,她還坐著一動不動。估計電影早散了,街上偶爾一個路人,也行色匆匆。這樣下去,恐怕宿舍門也進不去了。

    他把最後一支煙頭扔在地上,起身朝她走去。

    「張東芝,該回學校了。」他說。

    她回過身來,看到他,很吃驚,那眼神在說:你怎麼在這兒?

    「你先走吧,我再呆一會兒。」她說。

    「還呆一會兒?你都呆了多久了?想在這兒過夜嗎?」他有點急了,俯身抓住她的胳膊,要把她拉起來。

    她使勁掙脫了他的手,繼而滿腹傷心地趴在自己的膝頭啜泣起來。她的這一反應使陳冬始料不及,他慌忙舉起自己的兩手說:「你別哭,你別哭,我不碰你還不行嗎?」

    她的眼淚像禁錮已久的水,一旦開了閘門就停不下來的樣子。陳冬抓耳撓腮,手足無措。這女人怎麼這麼不經碰呢?怎麼辦?哄女人這活沒幹過啊。

    你可能看不出來,其實陳冬最見不得女人的眼淚,好像天生對這種鹹鹹的東西缺乏免疫力。平日裡,只要她們一端淚碟子,他的心頃刻間就軟得一塌糊塗。他非常痛恨自己的表裡不一:明明生了個冷酷的外表,卻是個憐香惜玉的命。所以,他的一貫原則是:惹什麼也不惹女生,惹不起還躲不起?

    看來今天是躲不過去了,何況是他最心愛的人在流淚。他感覺自己也要急哭了,真擔心把持不住,比她還要哭得稀里嘩啦。

    他最終拿出了哄小孩的那一套,「求求你,不哭啦。只要你不哭,讓我幹什麼都行。」他蹲在他面前低聲下氣,「不就抓了一下你胳膊嘛,又沒欺負你。要不然,你也抓我。給,你想怎麼抓就怎麼抓,打我也行。」他把胳膊伸給她說。

    張東芝根本就沒聽進他的話,她捂著臉哽咽得全身顫抖,淒楚得像風中的飄搖的落葉。

    他突然意識到她的哭泣不是因為他抓了她的胳膊,更像是一個滿腹委屈的孩子見了親人,不自覺地發出的悲聲。

    「你怎麼了?」他禁不住把兩手放在她柔弱的肩膀上,柔聲問道。

    他的雙手好像給了她莫大的安慰,她慢慢平復下來。一會兒,她抹了抹眼淚說:「我們走吧。」

    他們兩個並肩走在馬路上,身後跟著兩個長長的影子。直覺告訴他,她一定遇上了什麼傷心事。你看她,三天不見臉瘦了一圈兒,眼窩深陷。他突然恨上了那個惹她難過的人。

    「是誰惹你傷心了?」他問道,「告訴我,我一定打他個落花流水,滿地找牙。」說著,他向她亮了亮肌肉。

    「別管了,沒你的事。」她瞄了一眼他的肱二頭肌和肱三頭肌說。

    這怎麼能不關自己的事呢?他怎麼忍心看著自己心愛的女人傷心呢?多想像這樣永遠呵護在她的身邊,可是他的一片情意她怎麼會領會呢?全校的人都知道他喜歡她,而唯獨她自己不知道。她的心在某個他不瞭解的所在,而沒有在他這裡。

    三天前的早上,張東芝走過學校的信件分發窗口時沒有像往常一樣停下腳步,因為她已不抱任何奢望。剛走出沒幾步,就聽見一個女生追上來,「張東芝,你的信!」

    她一眼就認出了他的字跡,只有唐新文才能把她的名字寫得那麼長長的,秀秀的。她無法描述心中的激動之情,忘情地在那個「信使」女生的臉上親了一口。接下來該輪到那個女生激動了:媽呀,想不到「偶像」也有這樣親民的一面。

    張東芝懷著萬分期待的心情拆開了信箋,她沒有讀到想像中的柔情蜜意,卻遭到了當頭一棒,隨即倒了下去。

    這是一封絕交書。

    張東芝整整在床上躺了三天,不吃不喝。關鍵是那雙面向天花板的大眼仁兒瞪得比美國大杏仁兒還飽滿,與房頂上那只忙著織網的蜘蛛一樣不眠不休。

    多少也該眨巴一下眼睛,再「看」出個好歹來。同宿舍的姐妹們都愁壞了。聽說晚上學校組織看電影,她們死活把她拽起來,捏住鼻子灌了半碗玉米粥,綁架著到了電影院,希望借助電影的娛樂力量讓她重新振作起來。

    眾姐妹在「娛樂」的間隙總感覺少了點什麼,摸了摸,錢包還在,打開數了數,幾隻硬幣一隻不少在那兒窩著呢。這下心裡踏實了,接著「娛樂」吧。

    等電影散了,眾姐妹在影院門口一碰頭,報了報數,壞了,原來丟的不是「物」而是「人」,張東芝不見了。

    大家都像兔子見了鷹——撂爪了。本來這個人就暈暈乎乎的分不清東西南北,黑燈瞎火的,這個時候早出了地球也不奇怪,哪裡找去?況且丟了別人也就罷了,張東芝唉,西裕師範學校的國民女神!明天早上她們還想活著看見初生的太陽呢。

    那就別廢話了,找吧。西南東北地找了一圈,連個人影也沒找到。無計可施之際,一個姐們兒手裡吃剩的大半個桔子開啟了她們頭腦中的地理智慧:你看,很久很久以前有那麼一位老人家坐著船驗證過,地球就像個沒吃過的桔子。沒準她繞繞繞,又繞回去了呢。

    她們一不做,二不休,一口氣跑回了宿舍、、、、、、

    話說張東芝在陳冬的護送下推門走進宿舍時,眾姐妹正在哭哭啼啼地寫大字呢。張東芝想:什麼時候又時興寫大字報了?悄悄走近一看:「尋人啟事」。

    這邊,要找的人失而復得,自然皆大歡喜。而那廂,遙遠的杜家莊裡,唐新文卻斷定今生永遠失去了自己的愛人。

    在多少個無眠的夜裡,唐新文幾乎要退縮了,他寫不下去這封信,字字穿心呢。他捨不得她。他怎麼捨得她呢?

    他也曾被一見傾心的愛情沖昏頭腦。第一眼看見張東芝,他感覺自己1.;5的眼睛上立刻戴上了一副有色眼鏡——玫瑰色。在與她的眼神的觸碰裡他忘乎所以,成了世間最幸福的人。

    但是當他慢慢冷靜下來,他突然發現生活的現實與他的玫瑰夢是多麼格格不入。

    他望著他的破爛的家,他的終年躺在床上隔三差五就要打吊瓶的母親,他的喘氣都艱難的哥哥,所有的不切實際的夢想頃刻間灰飛煙滅了:像我這樣的人也有資格與美麗的姑娘談情說愛嗎?

    他知道,他的一生都將在這個叫做杜家莊的小山村裡度過,而且靠那點微薄的工資和並不很強壯的臂膀來支撐這個家。而她的學生張東芝憑著自己的才華遲早會走出山溝溝,去過一種另一個世界的生活。他們的生活注定不會有交集。

    擺在他眼前的現實不是與心愛的人花前月下,而是找一個不嫌棄這個家的,身強力壯的,和杜家莊的每一個婦女一樣大嗓門的姑娘結婚生子,共同撐起這個家。愛情對於他,太奢侈。

    那個夜晚,從小到大第一次,他在母親的床前無助地哭了。他的母親慈愛地撫摸著他的頭,「一切都會好的。」她說。

    「不會好了。」他絕望地對自己說。

    那一夜,他告別了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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