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八章 第三雙眼睛 文 / 宋苬
演出開始了,各學校憋了一肚子的勁終於可以釋放出來了,節目異彩紛呈。但即使如此,當張強走上舞台時,大家才真正見識了什麼叫高端大氣上檔次,什麼叫實力派。整個會場都被他的歌聲震撼了,大家都屏息凝神,鴉雀無聲。
大家這才明白,原來之前為之歡呼喝彩,自認為高水準的節目,只不過是些花哨的小把戲而已,真正的高水平是不需要華麗的包裝和做作的,只要自然而然地亮出來就好。
人們望著台上的張強,頭腦中中卻是另一個身影,彷彿幻想了無數次的場景一朝變成了現實:蔣大為從電視裡走出來了,就站在面前。這一刻,就是讓他們頂禮膜拜,相信也沒有一個人不情願。
而且在全場清一色的清唱歌曲中,只有這首《在那桃花盛開的地方》有唐新文老師的二胡伴奏(那時還不流行伴奏帶)。什麼是精品?這就是精品——最流行的歌曲,不輸原唱的好嗓子,「先進」的音樂伴奏。
可想而知,後面的那些節目是有多倒霉,真是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不跟人家比的時候,個個都以為自己是最好的,一比就現了原形。
觀眾席騷動起來,有心不在焉開小差的,有起哄喝倒彩的。這也難怪,好比吃了一顆仙桃後再賞給你一顆小毛桃,誰還吃得下呢。
我想,幸虧老師有先見之明,把張志生的節目安排在了張強的前面,否則很難保證他會那麼大紅大紫,他的一眾粉絲肯定也要大打折扣。
說實話,當大家都陶醉在張強的天籟之音裡時,我卻淡定自若,並不急於去細細品味,因為我知道我聽張強唱歌的機會多的是,我甚至認為,只要我想,我就永遠都能聽到他的歌聲。
後來才知道,這次演出中的一些優秀歌曲,其中以張強的《在那桃花盛開的地方》為首,都被錄製下來,隨後在這個小學和中學兼容的校園的課間裡不時播放。
當我以一個初中生的身份再次走進這個校園的那一天,我再次聽到了張強的歌聲:在那桃花盛開的地方,有我可愛的故鄉。桃樹倒映在寧靜的水面,桃李環抱著秀麗的村莊、、、、、、
我禁不住淚如雨下!
那時,我已經尋找他那麼久,他卻無聲無息了。只要能聽到他的聲音,我就知道他和我在一起。我以為永遠再也聽不到他的聲音了,他卻在這裡等著我。
他說過,他去別的地方的時候會帶上我,而他卻先到了。
我的新同學問我:「你怎麼了?」我說:「小飛蟲誤入眼睛裡了。不過,現在沒事了。」我攥緊了脖子裡張強送我的那個小桃筐。
哎,何必急著說這些傷心事呢?眼下,正歡樂。
那麼,此刻正在演出現場的我,面對被張強的歌聲比得興味索然的節目,在做什麼呢?
我的目光始終在人群裡游離,並不是無目的的,而是準確地在三個人的身上游來游去。演出開始不久,我就看見唐新文老師獨自回來了,坐在那裡,心事重重的樣子。
一會兒,張東芝老師也急匆匆地回來了,坐在他的身邊。
他們兩個看上去好像都在專心致志地看節目,其實我知道他們的心思都不在節目上,要不然你冷不丁地把他們叫起來提問一下,保證他們連演的什麼都回答不上來。當然了,他們是不會被提問到的,人家是老師嘛,又不是小學生。
你可能有意見了:這不是兩個人嘛。確實有第三個人,確切地說,那是一雙眼睛。
我無意中就在人群裡瞥見了那雙眼睛,那雙剛剛在展覽室裡看到的眼睛。我不知道為什麼那雙眼睛會一下吸引到我,是因為那滿眼的無奈和憂傷?
那眼神直接偏離了舞台的方向,自始至終沒有作任何象徵性的看節目的動作,而是一直像向日葵追逐太陽一樣,向著張東芝和唐新文的方向。
突然那雙眼睛很痛苦地眨了一下,像是被什麼東西刺到了。我趕緊把目光游到另一邊,結果發現,張東芝老師的手已經成功地進到唐新文老師的手裡了。之前,她曾試探了好幾次,想要抓住他的手,都被他不動聲色地擋回去了。當然這一切都是在地下進行的,只是沒有瞞過兩雙眼睛。
我看著那兩隻緊握在一起的手,由衷地替他們高興,可是又突然為那第三個人感覺好難過,我不無歉疚地再次看向他時,卻發現那雙眼睛不見了。
我不由自主地站起來往場外走。「你幹什麼去?」王麥玲問。「你別管,看你的節目吧。」我說。
在那棵最大的合歡樹下,我看見了他。他靠在樹幹上,舉起指間的香煙,深吸了一口,仰起頭,可能是想吐出一個煙圈,可是一口沒上來,他咳嗽起來。
其實,這個男人的身影我並不陌生,在杜家莊被霞光染紅的晨昏裡,我不止一次地看見過他,他在明處或者暗處,目光追隨著另一個身影,那個張家莊來的,比霞光還更能使杜家莊變得炫目多彩的女人的身影。
總覺得這個人的身上有某種不該屬於他的東西,就像在獅子的身上看到了綿羊的氣質,讓人感覺這個世界好悲哀。
他原本就是桀驁不馴的那種,「耍酷」才是他的本性。能讓他像打蔫的莊稼一樣低下頭顱的,一定是一場無情的風雨。
這個遭受了「風雨」的人沒有在杜家莊人那裡尋到溫情,卻遭遇了更多的白眼。在這位不速之客身上,他們少有的嚴重背離了杜家莊人的待客之道。他向來是善待遠親的,恨不得傾其所有。比如對待操著「外國話」的養蜂人,他們連打手勢,帶比劃,爭著把一抱抱的菠菜、油菜、韭菜和掰了三茬的香椿芽(冒著樹死的風險)塞進人家的帳篷裡。
然而,村人們都知道他是衝著張東芝來的,所以看他的眼神一律像防賊一樣警惕,生怕他偷走了他們最寶貴的東西。
可我看著這個人時,卻如杜家莊人一貫的待客之道,總想給他點什麼。真想不到杜家莊人也有這樣不合情理的一面,不知道他們善待遠客的好品質丟哪兒去了。可我能給他點什麼呢?
總是在想到送別人東西的時候才發現杜家莊的特產原來很拿不出手。送他大青石?這是要人家在杜家莊扎根落戶蓋房子嗎?送他蜈蚣和蠍子?這是要嚇唬人嗎?送他地瓜干?這是要人家憶苦思甜嗎?除了杜家莊的豬,還有誰放著金黃的玉米煎餅和大白饅頭不吃,吃地瓜干的?送他洋槐花?又有幾次能趕上開花的時節呢?
我撿起樹下飄落的依舊鮮艷的幾朵小絨絨花,舉到他的面前,問道:「你要嗎?」他出其不意,仔細地看了看我說:「你是來過六一兒童節的?你是、、、、、、杜家莊小學的?」
「是。」我很乾脆地回答。
他接過我手裡的花,在鼻子上嗅了一下,「合歡花、、、、、、好名字。」他若有所思,「很香,很漂亮,謝謝你。」說完,他衝我笑了一下,可是那種笑比哭還令人痛心。
沉默了一會兒。我知道他有話說,等著他提那個人的名字。「張東芝老師、、、、、、教你嗎?」他還是開口了。
「不教我,教我弟弟。可我從小就認識她。我們都喜歡她。」
「你從小就認識她?」他來了興致,「怎麼認識的?她以前什麼樣子?你說說。」
我就嘰喱哇啦地說起小時候追逐在張東芝老師屁股後頭的場景來。他眼睛好亮,聽得好入迷,彷彿他聽到的是世間最優美的配樂散文詩,而不是關於幾個小屁孩「追美女」的糗事。況且,鑒於兒時那豌豆般小腦仁兒的有限的記憶容量,好多細節還是我即興杜撰出來的。
就在說者滔滔不絕,聽者津津有味的時候,王麥玲和張志生急急燎燎地在遠處喊我:「快來,快來!三句半!」
我心想,這節目比較符合這二位的口味。我只好辭了那個人說:「下次來杜家莊的時候你找我,我再跟你講。」
「好啊。」他意猶未盡地說,「下次一定找你。快去看節目吧。」
一陣笑聲和歡呼聲傳過來,三句半開始了。我突然想起什麼,回頭向他喊道:「你來的時候,就說找杜玉!」
我看見他終於吐出了一個煙圈,在合歡樹間悠悠盪開。
演出結束後,我們集體參觀了畫展。在眾多的作品中,杜香的畫作毫不遜色。那是一叢秋菊,它們開在這六月的泥牆上,被一眾杏李包圍著,更顯得冷艷脫俗。我和王麥玲朝杜香豎起了大拇指,我們更加崇拜她了。
一列一列的隊伍又踏上了歸途。我又看到了那個身影,他遠遠地跟在我們隊伍的後面。我回了好幾次頭,他還在。而張東芝老師好像根本沒有注意到他,她沒有回頭。
路上,大家都沒了來時的興致。紅旗收了,扛在肩上,隊伍裡的小旗子也零零落落的,被隨意地拿在手裡。
快進村子時隊伍就散開了,有的望見自己家的燈火就迫不及待地往家跑了,好像出門很久了似的。有的累壞了,懶洋洋地邊走邊歇,被遠遠地甩在後面。夜色已闌珊。
半道上我的腳崴了,張強只好陪著我慢慢地走。漸漸的,路上只有我們兩個人了。我在張強的攙扶下一瘸一拐地前行,這場面使我感覺像剛下火線的戰士一樣悲壯。這個鏡頭很熟,好像在睡夢中無數次地上演過,要是再來點小雨就更有意境了。
夢裡,接下來應該是日本鬼子就要追上來了,我和張強趕忙隱蔽起來,可是每次趴下時才發現,原來是一片地瓜地,除非你是一隻耗子,否則什麼也藏不住。敵人越來越近了,彷彿他們的臉都能看清楚了,跟電影裡的一模一樣。看著趴在地瓜地裡一覽無餘的張強,把人急得心都快跳出來了。
慶幸的是,每次在最危急的時刻都能及時醒來,心還在砰砰地跳,心想:幸虧是個夢。
這種夢做得多了,我甚至有了經驗,每當張強深陷危機,而我又不能破解時,我就在夢中對自己說:反正是一個夢,不是真的。
「站到上面去。」張強突然指著路邊的一塊大石頭對我說。我正沉浸在自己的夢裡,一時沒回過神來。
「想什麼呢?傻樣。」張強笑著說。想什麼可不能告訴他,要不然,他看到我疼得呲牙咧嘴的模樣還滿腦子故事,會笑話死我的。
「幹什麼?」我一面問,一面順從地站了上去,張強不容分說,背起我就走。
「快放下我,我自己能走。」我在他背上掙扎。
「別亂動。」他命令似的說,「就你這個速度,烏龜爬似的,雞叫也到不了家。你不急我還急呢。」
我只好乖乖就範。你還別說,在他的背上比拖著傷腿艱難前行舒服多了,豈止,簡直就是享受。這種感覺似曾相識,但是有些遙遠,那是兒時父親背著我走過杜家莊的溝溝坎坎的感覺嗎?還是在某個夢中,我也是這樣趴在張強的背上,穿過槍林彈雨?
「唱首歌吧。」我對張強說。
「在那桃花盛開的地方,有我可愛的故鄉。桃樹倒映在寧靜的水面,桃李環抱著秀麗的村莊。啊,故鄉,終生難忘的地方、、、、、、」
張強輕聲地哼唱著,這一次,他的歌聲只屬於我。
我閉上眼睛,靜靜地聆聽著。可能是太累了,我竟然迷糊起來,不覺在他的背上睡著了。睡夢中,合歡樹間的煙圈還沒有散去,合歡花落了一地。
「那個人是誰?從哪兒來?」我在夢中問道。只知道他是從西裕城裡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