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六章 盛況 文 / 宋苬
「這就納了悶了,唐新文和張東芝二位老師到底有什麼秘訣,怎麼就像手持觀音菩薩的聖水一樣,一點化就把孩子點化好了?」村人們百思不得其解。
今天想來,如果說他們有什麼教育秘訣,那也許就是人格的魅力吧。而這種人格魅力對孩子們的影響不是權宜的,膚淺的,而是長久的,深入靈魂的。他們從此變成了「好」孩子,而且這種「好」被他們自覺自願地延續到他們的整個人生。
這些年沒事的時候,我們也曾對被他們「點化」的剛子這類孩子做過大略的調查,結果驚奇地發現,他們個個事業有成,特別是表現出道德和修養上的不俗。
在當年的杜家莊竟然出現了這樣一種盛況:幾乎每一戶人家都住著一個或兩個親戚家來求學的孩子。週六的上午他們浩浩蕩蕩地走出杜家莊小學,走過大街小巷,然後分頭走向不同村莊裡的他們各自的家。週日的下午,他們又背著一大捆煎餅陸續返回來,住到他們各自的親戚家去。下午一放學,滿村子都是孩子們的笑鬧聲。
杜家莊人驕傲地望著自家孩子和外來孩子編成的「混合旅」,越看越喜歡。依稀當年「高等學府」時的盛況又在眼前。
辦公室裡,另外兩個老師整天忽忽悠悠的,感覺置身仙境一般:不但繁花似錦,春光如畫,而且才子佳人,神仙眷侶。「兄弟,杜家莊我們算是來著了!」兩人不約而同地感歎。
「看看對面那兩個人的眼神,我們局外人看著也**。」
只見張東芝和唐新文面對面坐在辦公桌旁,她抬起頭來偷偷看他一眼,剛低下頭,他正好停下手中的筆,悄悄看她一眼。他正要收回目光,卻被她再次望向他的目光正好捉住,他們就默默地對視良久。
一會兒,兩個人好像醒悟過來,都有點不好意思地底下頭去。她慌亂中弄掉了手中的鋼筆帽,他匆忙中打翻了桌上的茶杯。她趕忙替他扶起歪倒的茶杯,卻抓到了他也伸過來的手,兩人慌忙把手撤回,茶杯又第二次摔倒在同一個地方。他又去幫他撿掉在地上的鋼筆帽,不想,兩個人的手同時抓住了鋼筆帽,額頭也正好觸碰在一起,結果是可憐的鋼筆帽又遭受了一次同樣的重創。
「哎!」辦公室裡的另外兩個老師長歎一聲,「看不下去了。」他們說。一個過來扶起了桌上的茶杯,另一個從地下撿起了可憐的鋼筆帽。
張東芝羞澀地看唐新文一眼,低下頭去寫起來。唐新文不好意思地朝張東芝做個鬼臉,開始批改作業。不久兩個人又禁不住偷偷地望向對方,他們的眼神像無數道絲線在兩張辦公桌之間密密地織。
另外兩個老師走過來,拿課本在他們的視線中間作刀切狀,割不斷,兩個人只顧含情脈脈,對他們的騷擾竟一時無睹。
「又來了,趕緊逃吧。」兩個老師大呼小叫地跑出了辦公室。
上課鈴響了。
放學後,唐新文和張東芝雙雙走向唐新文的家。他們推動朝向胡同的大門,木門發出吱吱扭扭的蒼老的聲音。「進來吧。」唐新文笑著把張東芝牽進了院子。不大的院落,乾淨整潔。北屋門口的月季花開得正盛,梧桐樹上的斑鳩叫得正好。
她隨著他走進北屋,他隨手撩起裡屋門口的布簾。她藉著窗戶裡透進來的光線,看見唐新文的母親正躺在靠在北牆根的床上。
「媽,東芝來了。」唐新文說。
「伯母好。」張東芝問候道。
唐新文的母親一把拉了她的手,欣喜地說:「孩子,快坐下。」張東芝順勢坐在她的身邊。她又朝唐新文說:「扶我起來,讓我好好看看。」
張東芝和唐新文趕忙扶她起來,把枕頭塞在她的身後。她摩挲著張東芝的手,親不夠。「真是個俊俏孩子,」她慈祥地說,「呆在咱們杜家莊,委屈你了。」
「怎麼會呢,我喜歡。」張東芝說。
唐新文也挨著張東芝坐在炕沿上,他偷偷在她身後握住了她的另一隻手。張東芝害羞地回身使個眼色,想把手抽回來,他卻握得更緊了。
「以後常來,就把這兒當自己的家。」她又說,「如果新文欺負你,你就來跟我說,我罵他。」張東芝點頭答應著,又朝唐新文做個鬼臉。
屋子裡昏暗的光線使人一時不辨了晨昏,一兩聲狗吠或雞鳴傳來,彷彿很遙遠,很遙遠。屋子裡的雕花的木床,描鳳的小菜櫥,黝黑的泥牆、、、、、、,一切都散發出一種久遠的氣息,恍如隔世。
唐新文的母親坐累了,他們扶她躺下。這時外屋的門開了,布簾被挑起來,一道亮光射進來,屋裡人的眼睛禁不住瞇了一下。一個少女立在門口,圓臉,杏眼,白齒,紅唇。
唐新文的媽媽翹起頭說:「香兒來了。跟老師打個招呼吧。」她看了張東芝一眼,沒有說話,閃身進來。布簾在她的身後落下,房間裡又恢復了先前的昏暗。
張東芝笑著對唐新文說:「這不是你們班的、、、、、、」「杜香。」唐新文接過她的話茬說。這時杜香已經走到唐新文母親的身邊,替她掖了掖被角說:「大娘,我給你做的山楂糕你可別捨不得吃,吃完了,我再給你做。」
「還有好多呢,別費心了。」唐新文的母親說。她又對張東芝說:「鄰居,就隔著一道牆。這孩子就是孝順,跟自己的親閨女一樣,這些年多虧她照顧我了。這閨女從小就跟她新文哥要好,一天見不著也不行,有時三更半夜還等著見她新文哥一面,才去睡覺。」
「從小就在一起,哪能沒有感情呢?」張東芝說。
「多大了?」張東芝看著杜香問道。
「十五了,小時候不喜歡上學,這麼大姑娘了,倒又想起來去上學了。」唐新文的媽媽搶著替杜香回答了。
這時,張東芝發現杜香已經緊挨著唐新文坐在了他們中間。她笑著站起身說:「伯母,我該走了,改天再來看您。」
「怎麼就走了呢?」唐新文的母親懇切地挽留她吃飯,張東芝還是婉言謝絕了。
唐新文站起身說:「我送你。」
他們走出門,外面依然是那個光亮的世界,夕陽西照,地面上的一切都拖出長長的影子。
這時,伴著一陣劇烈的咳嗽聲,唐新文的哥哥唐新武推開東屋門走出來,手裡提著水壺。抬頭看見張東芝,他想轉身回去,可是情急之下,水壺蓋掉在地上,在地上滴溜溜滾了個半圓,才停下來。
張東芝快步走上前,撿起壺蓋遞到他的手裡,「大哥。」她叫道。他沒有說話,只是朝她點了點頭。「我幫你提吧。」張東芝說。他擺了擺手,然後慢慢向水缸邊走去。
「走吧,」唐新文說,「他不愛說話。」
其實,張東芝對唐新武並不陌生。學生時代,她在杜家莊校園後的山坡上無數次地看到他。他喜歡在山坡上的石窩裡靜靜地坐著,看遠處的羊群,看天上的飛鳥。
他是一個被杜家莊忽略的人,在他的弟弟唐新文的強大光環的映襯下,他更像是一個可有可無的影子。當然人們有時也會想到他,那是把他作為他弟弟的絆腳石來埋怨的時候。只有在這個遠離世人的山坡上的石窩裡,他才能找到自己的世界,得到心靈的安寧。
那時張東芝也喜歡到這個山坡上來,心情好或者不好的時候。他從來沒有跟她說過話,但是她知道他關注著她。她知道他應該對她和唐新文之間的事有所耳聞。
在許多個黃昏裡,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忘記了離去,而他也總是遲遲沒有離開。她明白他那是不放心把一個女孩子單獨留在這日暮的山坡上,有意留下來陪她。每次起身離去的時候,她都要向他投去感激和歉疚的一瞥。而他總是不動聲色,也準備回家了。
眼下,張東芝看著他艱難的步伐和因咳嗽而劇烈抖動的身體,特別不忍心。「你要多照顧大哥。」她小聲對唐新文說。
「我會的。」他說。
杜香追了出來,她站在胡同口對唐新文喊:「老師,早點回來,我有事要跟你說。」說完就往回跑了。
張東芝笑著跟唐新文打趣說:「她不會是看上你了吧?捨不得她新文哥呢。你可別三更半夜不回來,讓人等急了。」
他在她的鼻子上刮了一下說:「瞎說什麼呢,她還是個孩子。」
唐新文陪著張東芝走在杜家莊的大街上,村人們迎面碰見,二話不說,挎提籃的放下提籃,挑擔子的歇了擔子。提籃裡的青草被扒拉開,潛伏在下面的大桃子一下暴露出來(這是防熊孩子的障眼法),它的主人抓起來就往唐新文和張東芝的手裡塞。
「不用了,不用了。」他們推辭說。
「必須收下,不要就是瞧不起我,我就惱。」話說到這份兒上了,誰還敢推辭,那不是成心要跟她過不去嗎。
挑擔子的在一邊等不及了——擔子一頭的水桶裡是水,另一頭的水桶裡是剛摘的西紅柿和黃瓜,他抱起西紅柿和黃瓜就把那個塞桃子的擠一邊去了,可是一看,不只是兩人的四隻手沒閒著,但凡身上能容下西紅柿和黃瓜的地方都被桃子佔據了。
「下回再吃你的西紅柿和黃瓜吧。」唐新文和張東芝忙不迭地說。
「那可不行,好不容易趕上一回,下次還不知道猴年馬月呢。再說,能吃她的,就不能嘗嘗我的?」他說。
啥也別說了,看來今天無論如何要收下他的西紅柿和黃瓜,否則就是厚此薄彼,不一視同仁,有歧視的嫌疑,這不是明擺著要得罪人嘛。
說著,他已經捨了他的擔子,急急火火地跑向不遠處的小賣部,「等著,都站著別動,我馬上回來。」他邊跑邊發話。
一眨眼的功夫就見他拎著兩個大方便袋回來了,這下好了,不但送蔬菜,還外贈包裝。
結果是,唐新文提著兩大方便袋紅的、黃的、綠的各色水果蔬菜跟在張東芝的後頭。「早知道這樣就不來送你了,還真是個力氣活。」唐新文開玩笑說。
「知足吧,你今天運氣不錯了,要是趕上大南瓜、大冬瓜什麼的,一個就夠你扛的。你沒見我一過街就像打游擊似的,瞅準機會騎上自行車就溜。」張東芝在旁邊優哉游哉地說。
「聽說你們家最近蔬菜水果很富裕。」他又說。
「可不是,」她說,「我媽說『杜家莊都快被你搬到家裡來了』,她都準備開個蔬菜水果批發市場了。」他們兩個都哈哈大笑起來。
街上的那夥人看著唐新文吃力的背影,別提心裡多舒坦了:終於有機會向唐新文和張東芝老師表達一點心意了。只是還稍顯遺憾:東西不夠稀罕,量不夠足。等下次地裡收了什麼稀罕東西,非讓他們拿小車推不可。
這時街上的那群小孩子趁機湊上來,這個拿個桃子,那個搶個西紅柿,它們的主人也不計較了,今天心情好。「吃吧,吃吧,便宜你們這幫小兔崽子了。」你瞧,一高興髒話就出來了,忘了文文縐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