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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十五章 花開二度 文 / 宋苬

    我家終於有了吃不完的糧食。

    母親沒白沒黑地在地裡干,一天下來,累得腰酸背痛。可是無論她今天有多麼累,好像明天早上又攢足了使不完的力氣。她是跟全杜家莊的人較上勁了,就為了爭她天天掛在嘴上的那口氣。

    現在有了自己的土地,她相信憑著勤勞和汗水就能再創昔日的輝煌,她要把失去的榮耀掙回來,不,她要得到雙倍的奉還。她要讓整個杜家莊的人對這個家刮目相看,她也要做個「富人」。

    為此,創造財富成了母親整個生活的終極目標,而下地幹活是她創造財富的重中之重。回到家裡,她還要照顧她的雞狗鵝鴨,清點她的鍋碗瓢盆,最後輪到「人」時,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了。

    功夫不負有心人,母親終於用自己的雙手為這個家庭帶來了糧食。她看著那一大瓷缸一大瓷缸的玉米小麥和一大垛一大垛白花花的地瓜干,何時見過這麼多吃不完用不完的糧食啊!從來沒有這麼「富裕」過。

    當她自認為得到了她夢寐以求的「財富」時,她驀然發現,「財富」已經不在糧食墩裡,而在人們的口袋裡了。

    不拼糧食拼紙幣了!

    村裡出了萬元戶了!

    母親頃刻間沒有了一點力氣,真是一步跟不上,步步跟不上,她out了。

    眼看著鄉鄰們都發財了。承包果園的人家,一汽車一汽車的蘋果拉出去,一大把一大把的票子就到手了,家家都是萬元戶。

    雖說自己家的蠶繭賣了後也見了幾個小錢,還添了一大件——掛鐘,可是誰家的表還流行掛在牆上呢?都戴在手腕上了,還是電子的。你去張英家門口看看,人家人手一塊電子錶(包括那個拿表當石頭砸的胖小子)。張英的媽媽一出門不幹別的,擼起袖子專看幾點了。張英的爸爸夾著皮包在外面做大買賣,眼看著一家人的裝備級別打著滾兒地往上翻。

    我五叔更是財大氣粗,蓋房子修院子,原先兩間小趴屋的籬笆小院被修整得比從前地主家的深宅大院還要氣派。

    而且聽說他剛剛抱回來個大電視。「電視?那玩意兒就是個小電影啊,這個也買得起?」眾人有點瞠目結舌。

    隨即杜家莊人的驚奇就變成了驚歎——趁著過年的喜慶勁兒,杜家莊又連上了三台十二吋黑白大電視。

    真是時代不同了,「電影」也進家門了!

    就連吳老頭的養雞場也在不斷擴大規模,前幾天他還是「養雞專業戶」,這幾天又被稱作「農民企業家」了。只是沒有了學生供他「管理」,他不大適應,只好跟雞較勁,一眼看不見,他又把雞追得咯咯咯的一片亂叫,他老婆只好奪過他手裡的竹竿,「管理」他。

    我母親的失望、失落和失意化成了對家裡人的無明業火,噌噌地往外冒。

    晚上,我和弟弟、父親都坐下來準備吃飯了,母親還陰沉著臉嘮嘮叨叨,一會兒就把矛頭對準了我,數落我這不會做,那不會做。「你還不如大玲子(註:大玲子是天天在大街上晃蕩,只知道笑不知道哭的一個傻姑娘),」母親說,「你活著有什麼用!」

    儘管這句話是母親常掛在嘴邊的,我已經聽了多少年,可是每當這時,大玲子的笑歪了的臉浮過我的眼前,我還是不能被她的「樂觀」所感染,一如既往地勾起我滿腹的委屈,眼淚怎麼也忍不住,吧嗒吧嗒地掉在飯碗裡。

    突然「啪」的一聲響,弟弟把手裡的飯碗使勁摜在桌子上,飯粒濺了一桌子,屋裡一時靜極了。他用仇恨的眼睛盯著母親,「以後別再說我姐是大玲子!」

    我以為母親會像往日那樣暴跳如雷,因為還從沒有人敢這樣挑戰過她的權威。出乎意料的是,母親沒有發作,而是乖乖地閉了嘴。這一刻,她可能也意識到弟弟已經長大了吧,他已經是一年級的小學生了。

    過年沒意思了。

    年三十那天,我去街上轉了好幾圈,也沒找到一個人影,都擠到人家的屋子裡看「電視」去了。

    往年一到過年的時候,大街上要多熱鬧有多熱鬧,全村的孩子都聚在一起玩耍,大姑娘小伙子則一夥一夥的擺出矜持樣,在街中央站著拉呱。

    如今就連這曾經比吸鐵石的吸引力還要大的大年夜的路燈也魅力頓失,不能再引得一個身影駐足,冷冷清清地空自亮著。誰承想它們電器家族裡會異軍突起一「魔法盒子」,從此改變了過年的面貌,也將改變著人們的生活空間和生活方式;從此人們將離它越來越近,離別人原來越遠。

    最讓人憂心的是,明天大年初一的新衣服該到哪兒去顯擺呢?

    就在電燈與電視的此消彼長中,不變的是我母親被節日的歡樂氣氛反襯著的壞心情,往往越是這種時候,越能勾起她的煩惱和鬱悶。而一進臘月就開始的繁瑣忙碌的過年準備工作已使她的忍耐達到了極限,她終於在年夜飯之前與父親大吵一架,賭氣躺在床上,連年夜飯也不吃了。

    少了一人的年夜飯無論多麼豐盛,照樣如鯁在喉。我看見父親別過臉去,偷偷拭掉了一滴眼淚,原來堅強得像斜山頂上的柏樹一樣的父親也會流淚啊!對母親的怨恨使我打消了再次勸她起來吃飯的念頭,我和弟弟一人點上一根「滴滴金」,又各自拿了幾小把,默默地向大街上走去。

    我和弟弟倚在電線桿上點到第三根「滴滴金」時,就看見一大團火花閃爍著,由遠而近,張強來了。

    張強和他的高品質的「滴滴金」立刻驅散了路燈下的清冷,而我們三個在歡聲笑語中終於找回了過年的感覺。

    張強提議說:「我們把所有的『滴滴金』一塊點著怎麼樣?」我和弟弟都說好。三把「滴滴金」立刻噴吐出美麗的焰火,形成了很大的氣勢。張強揮動手臂,轉起圈來,形成了一個旋轉的大火圈,我和弟弟也趕忙效仿,又有了兩個流轉的小火圈。美麗的火花紛紛下落,像春日裡飄灑的花瓣。

    在那個大年夜的路燈下,有三個孩子一直在快樂地堅守。

    老槐樹花開花落,杜家莊變換著春秋。

    那個課下,杜家莊小學的孩子們一夥一夥地在校園裡打沙包。當我的沙包再次準確地命中時,我看到了那個被命中的美麗的身影——張東芝!你看,披肩的長髮拂著臉頰,眉清目秀。

    張東芝真的來了!

    唐新文迎著她走出來,他們又雙雙向辦公室走去。

    那是怎樣的一個女人啊,優雅的眸子溢著無窮的韻致!那是怎樣的一個男人啊,頎長的身軀透著不盡的風流!

    洋槐花開了。

    我凝望著校園裡的老槐樹,它是多麼皸裂斑駁而又是怎樣的濃情蜜意,原來它不懼風雨滄桑,為的是孕育這一樹潔白的芬芳。

    校園外養蜂人又來了,成群的蜜蜂在密密匝匝的花心間進進出出,攪動了老槐樹沉寂了一冬的生命,攪動了五月的氣息。

    杜家莊的男女老少在這濃情的包圍中,盡情地感受著那純美的氣息。他們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便醉在這如畫的春光裡。

    張東芝又行走在杜家莊的大街上,而且是作為一個老師,一個出落得更加標緻的女老師,這比做夢還要不真實。

    她的到來使杜家莊頃刻間上了一個檔次,不,何止一個檔次,應該像蘋果的驗級板一樣,從最末尾的那個圓圈跳到了最頭上的那個圓圈,杜家莊連升三級。

    杜家莊的婦女們好像也跟著上了檔次,之前,她們從攤煎餅的鏊子窩裡出來,灰頭土臉,頭髮像抱窩雞似的就上了大街,如今,不把自己捯飭得油光珵亮就出不來大門。而且一開口文縐縐的,專揀那文明話說:「洋火」不叫「洋火」,叫「火柴」了。「皮果子仁」也不再是「皮果子仁」,改稱「果米」了。當然在罵自己孩子的時候,她們還不得不拿出以前的大嗓門(文明話能罵人嗎?)。

    張東芝的衣著和髮型是與集市上的流行趨勢脫節的,因為她遵循的是城市的標準。杜家莊的大姑娘小媳婦們就像當年王麥玲的母親李玉花時代那樣掀起了新一輪的跟風潮。

    結果是,張東芝身上的小偏衿的新式洋裝變成了她們身上不倫不類的蹩腳貨,像老太太裌襖上的大衿被生生地撕去了一塊;而張東芝的被削頭刀削出來的錯落有致的披肩發到了她們那裡就成了被狗啃過的麥芽草。

    可是不管是不倫不類的蹩腳貨,還是被狗啃過的麥芽草,杜家莊的男人們都拿欣賞的眼光瞧著,雖然不能與張東芝相提並論,但至少離張東芝近了一步,離大城市近了一步,離時尚近了一步,最重要的是,離附近村子的那些土裡土氣的女人們又遠了一步。

    在眼下的杜家莊小學裡,你如果認為課下的主要娛樂項目還是杜香主導下的乒乓球檯上的「塗鴉」或者張志生引領著的「牛年」遊戲推廣工作,那你就忒過時了。君不見,乒乓球檯上只有舊漬在,未有新痕添;桌洞裡,「牛年」已風乾,成了標本。

    那麼課下我們幹什麼呢?排著長隊看張東芝。望著這個那些年我們共同「追過」的女人,這令我們像小時候跟隨在她的身後一樣著迷。

    永遠不能忘記她抱著課本走出課堂的一剎那,青絲撫著臉頰,眉清目秀!那種美麗與文化交融的優雅看得人心裡酸酸的,不敢直視,又禁不住想多看幾眼。

    杜家莊的教育事業更是如日中天,這個第二張東芝時代大有突破第一張東芝時代之勢。

    如果聽說哪村的親戚家有不聽話的倒霉孩子,比如攔路扔石頭,嚇得鄉鄰們不敢從他家門口過的那一類,以及專門溜進鄰居家的院子偷雞蛋,逃學放坡火之流,村裡的婦女就立刻把自己收拾齊整,挎上提包就一溜煙到到親戚家去了。

    「趕快把那個熊孩子轉到我們杜家莊小學去吧,交給唐新文和張東芝老師,不出幾天,保管他變成懂事的好孩子。」她屁股還沒坐穩就眉飛色舞地對親戚說。

    說來也怪,不管這個孩子看上去多麼不成器,只要交到唐新文或者張東芝手裡,不打不罵,不久,一個「好孩子」就煉成了。

    就說村裡的「小霸王」剛子吧,在轉到張東芝老師的班上之前,從他的家門口過,就像過鬼門關一樣,老遠腿就打哆嗦,不定什麼時候就會遭到他的「暗器」的暗算。如今你就看吧,他走在大街上,見了大爺叫大爺,見了大娘叫大娘,彬彬有禮,樂於助人。剛開始人們還很不習慣,以為又是他耍的什麼陰謀詭計。幾番驗證之後人們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但是隨即新的煩惱出現了,這孩子嘗到了做「好孩子」被人誇的甜頭,一有空就滿大街上蹓噠,專瞄「老爺爺老奶奶」,逮誰幫誰。

    「不用了,我自己能提,籃子裡就一手指頭大點的蘿蔔。」那老大爺在後面喊,剛子早跑沒影了,給人送家去了。

    要是碰上推碾的老奶奶,他上去就推。那碾轱轆在他手裡就跟滾鐵環差不多,那老奶奶跟頭咕嚕地在後面跟不上。

    「慢點,慢點,我劃拉劃拉,怎麼這麼大勁兒呢?」老奶奶氣喘吁吁地說。

    他意猶未盡,乾脆拿過笤帚來,自己劃拉,讓老奶奶一邊歇著去,弄得滿碾道裡都是玉米糝子。

    「別浪費了糧食。」老奶奶在一邊乾著急。

    從此,村裡的老爺爺老奶奶們在出門做事之前,先要掐指算算時辰,千萬別碰上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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