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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十四章 一對情侶 文 / 宋苬

    哭夠了,張東芝的心也稍稍平靜下來。轉眼間,對他的所有的怨恨好像都拋在腦後了,只留下美好的點點滴滴。

    她身下坐的這個石凳上,彷彿還能感覺到他的體溫。多少個課間他坐在這裡,讀書看報,她就和同學們歡快地圍繞在他的身邊。

    記的也是一個放學後的下午,他手捧一本宋詞看得忘我,她站在他的身後看得入了迷,不知不覺和他並肩坐在石凳上。老槐樹無聲地把它的花瓣灑落在書頁上。

    還有那個乒乓球檯,那是他的最愛。午後總能在此看到他矯健而灑脫的身姿。他隨手脫下被汗水濕透的外套,正好扔在她的手上,衣服上滿是他的氣息。陽光下的老槐樹正萬苞待放,一朝競香。

    還記得那節課上,她在黑板上解答完那道數學題,轉身時,不知怎麼就絆了一腳,就在她以為會狼狽地摔到講台下時,他疾步上前,用身體做了她的支撐。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他的溫暖。越過他的肩膀,她看見窗外的老槐樹金黃的樹葉迎風飄灑。

    還有校門外的那片麥地,麥子泛黃的時節,漫步其間,清風拂過,心隨麥動。她來了,他也來了,她看見了他,他也看見了他,只是一個眼神。不遠處的校園裡,老槐樹已灑下一地清涼。

    、、、、、、

    今日踏出這片校園,也許永遠不再踏上這片土地。別了,我的老槐樹!別了,我的校園!別了,杜家莊!別了,我的青春,我的愛!

    「該走了,」她對自己說,可是週身軟軟的,一點力氣也沒有,多想再看他一眼啊!可是,他卻一眼也不想再看到她,只留給她一個背影。她的眼淚又湧出來。

    真的該走了,夜幕降臨了,杜家莊的一天就要畫上句號了,過去的日子,也該是結尾的時候了。

    張東芝站起身,有人走進了校園,是他,唐新文!

    她無法描述自己此刻的心情,是驚喜?是委屈?是憤怒?、、、、、、總之,她只想哭。可是讓她自己都想不到的是,她表現出來的卻是異常的平靜,冷冷的平靜。讓她更意想不到的是,他好像比她還要平靜。

    「還沒走嗎?」他問,就像路人間的寒暄。

    「這就要走了。」她也寒暄道,「你怎麼又回來了?」說著,她邁動了腳步。

    「哦,我來鎖大門。」他說。他的手裡果然拿著鎖。

    他原來是來鎖門的!在她為他傷心欲絕了一個下午的時候,他竟然還能悠然自得地來鎖門?!

    她心裡所有的支撐瞬間坍塌,書包滑落肩頭,身體傾頹下來,傷心和眼淚憋得她的胸口和喉嚨快要爆炸了,她努力不發出聲響,只是止不住全身顫抖。

    他走過來,要拉她起來。她掙扎著甩脫了他的手,跪到地上,眼淚流了一臉。不要管我,我哭死了也與你毫不相干,我們有關係嗎?只不過是路人。

    他突然像賭氣似的猛地從地上抱起她,她感到了懸空的眩暈。他把她放到老槐樹下的石凳上,坐下,盯住她的眼睛,「不要這樣,不要再為我傷心。你還不明白嗎,我們兩個是不可能的。」他剛剛還看似無謂的眼神裡滿是痛苦的掙扎。

    「我不明白。我們為什麼不可能?難道你不明白我的心嗎?」她的眼淚還像斷了線的珠子。

    「我怎麼會不明白你的心呢?我都明白。可是,你有你的前途和未來,我不能耽誤你。你要知道,我的一生都要在這個小山村裡度過的。我是你的老師,不能那麼自私。好多事情,你還不懂。」

    她急切地說:「你是我的老師怎麼了,你才比我大幾歲?我不是小孩子了。在這個小山莊裡過一輩子又怎麼樣,我不在乎。」

    「我不管,我只要和你在一起。」說著,她猛地攥住了他的手。他試著把手抽出來,她卻攥得更緊了。

    「我只想問你一句話,你喜歡我嗎?」她幽幽地說。

    他許久沒有開口,好像在猶豫,在思索。他在猶豫什麼?思索什麼?難道這個問題就那麼難回答嗎?難道說一聲「喜歡」就那麼難嗎?她的心就要提到嗓子眼了,她感覺眼下自己的命運就決定於他的回答,她期待著,又滿懷恐懼,她甚至後悔問這個問題了。

    然而後悔已經來不及了。

    「不喜歡,從來沒有喜歡過。」他的語氣冷得讓人直打哆嗦。

    她的頭腦懵了,一時反應不過來。她看著他的臉,他說他不喜歡她,他說他從來沒有喜歡過。這樣的話就是從這個人的口裡說出來的嗎?她鬆開了那個人的手,淚水一下湧出來。她抓起書包,踉蹌著跑出了校園。

    她覺得自己完全失去了理智,只是機械地往前奔跑,杜家莊的夜色,掩蓋了她滂沱的眼淚。

    他果然是個」騙子「,他既然不喜歡我,卻製造著喜歡我的假象。冬日的夜晚,他解下自己的圍巾,悄悄繫在我頸間的一剎那,他敢說不喜歡我嗎?夏日的山林裡,他從崖上摘下那朵粉紅的花朵遞到我手裡的那一刻,他敢說不喜歡我嗎?、、、、、、真是個製造假象的高手啊!

    我果然就是個傻瓜,三年來,生活在自己的自作多情、一廂情願、自怨自憐、自欺欺人裡。三年了,他就是我的全部,我為愛活著,而他卻讓我去過更好的生活,沒有了愛情,我還怎麼活啊?

    她越想越心痛,她的心碎了,在滴血。

    她走不動了,也不想走了。去哪兒?回家嗎?此刻,哪裡才是能帶給她安慰的地方?誰人能理解她的痛苦呢?

    身邊就是那個機井,在夜裡張著黑洞洞的井口。平時走到這裡,她總是躲得遠遠的,不敢直視,她害怕那種深不可測的感覺。然而此刻她一點也不害怕了,甚至感覺很親切。你看,那裡多麼安靜啊,那下面一定是一方淨土,如果舉身進去,是不是就一了百了了?就沒有眼淚,沒有傷心,沒有痛苦了吧?

    她不由自主地站起身來,靠它近一點,再近一點。她急切地要給自己無助得要發瘋的心靈找一個去處,安放它。

    她流著眼淚想,如果我今天晚上就死了,那個人會為我傷心嗎?會為我流淚嗎?在某年某月的某個時候也會想起我嗎?

    如果這樣就能換來他的眼淚和思念,那死也值了。

    她抬起頭來,看到了遠處的萬家燈火,那是張家莊的方向,母親應該在門口焦急地張望了吧。她在心裡無助地叫了一聲「媽」,就大聲地哽咽起來,只有井水無言相對。

    她聽到身後有聲響,不用回頭,她也知道是他來了。

    唐新文從後面抱住她,扳過她的身體。她本能地拚命掙扎。兩個人在暗夜裡展開了無聲的較量。她在他的懷裡發瘋似地亂撞,打他,咬他,掐他。他任憑她撞、打、咬、掐,抱得越來越緊。

    他突然發狠似的把自己的嘴唇向她的唇壓下去。她所有的掙扎和反抗瞬間靜止,她感到一陣眩暈。整個大地都旋轉起來了,痛苦地旋轉,甜蜜地旋轉。

    月亮升起來了,像害羞似的,在雲層裡半遮半掩。

    月亮下面的兩個人正十指纏繞,深情對望,相對無言。此時何須言語,只要一個相對的眼神,一個憐惜的擁抱。

    他們望不夠—就像這月亮望不夠杜家莊一樣,望了幾千年,還是月月彼此相對,一個天上,一個人間。

    臨近年根。這天,王麥玲的奶奶拄著枴杖,牽著王麥玲的手來到村支書家。奶奶讓她在外屋等著,她和村支書兩口子進裡屋說話。裡屋門關著,王麥玲不能完全聽清楚他們在說什麼,但大體意思她明白了,奶奶說要借一些被罰走的糧食,等到秋後再還上,而村支書兩口子說這樣不符合政策,不行。

    等了好久,奶奶還沒出來。她突然感覺渴得厲害,就走到門外找水喝。水缸裡結滿了冰碴,舀水的瓢上也結了一層薄冰。

    她舀起一半瓢冰碴水就喝,可是在碰到水瓢邊沿的一剎那,她感覺自己的嘴唇被牢牢地粘住了。她被嚇到了,慌忙猛一用勁,瓢被撕下來了,嘴唇卻茲茲啦啦地疼起來,可能是嘴唇上的皮被揭掉了。

    這時奶奶從屋裡走出來,顫顫微微的,抹著眼淚。王麥玲知道,奶奶沒有借到糧食。她突然對眼前的這個家以及這個家裡的人充滿了怨恨,她感覺自己家的一切都是被眼前的這個家奪走的。他們就是毀了她的幸福生活的罪魁禍首,甚至連那個讓她心存念想的家也沒給她留下。而今他們卻毫不慚愧地站在那裡,欣賞著一老一小的孤苦無助。她回過頭來,狠狠地剜了村支書兩口子一眼。

    王麥玲的奶奶在昏暗的屋子裡坐了很久。王麥玲也坐著一動不動。在這個冷得像冰窖一樣的小屋裡,時間好像也凍得凝固了。奶奶終於長吁一口氣,挪動身子,把掛在牆上的煤油燈點上,在昏黃的燈光裡,小屋像泡在摻了豆油的黃膩膩的水裡。燈芯不時哧哧啦啦地響,火苗像疼痛似的一跳一跳,又一跳。

    王麥玲最近害怕去村委大院玩了。

    以前那可是她最愛去的地方,一聽說那裡有什麼會議或活動,她跑得比誰都快,她是個愛湊熱鬧的人。

    那天她又像往常一樣興沖沖地跑進村委大院時,她赫然發現自己家的方桌椅子在院子裡擺著,那與眾不同的深褐色油漆和精細的做工曾經讓她多麼自豪,可是此刻這些只能使它們看起來更加刺眼。

    她看見它們被粗暴地拖過來拉過去,椅子的一個扶手已經斷了,曾幾何時它們還被母親愛如至寶地呵護著。她的心裡難受極了,感覺折了扶手的不是椅子,而是她自己。讓她更不舒服的是人們看看桌椅又看看她的異樣的目光。

    她如芒刺在身,溜出了大院,感覺自己像一隻灰溜溜的小狗。

    她家的方桌椅子就這樣在大庭廣眾之下「展覽」著,被人在光天化日之下蹂躪,嘲弄,而這才剛剛開始,它們還要在未來的多少年中被無數次地「展覽」、蹂躪、嘲弄。想到這些,她的心裡堵得難受,眼淚都在胸口憋著,卻出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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