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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十二章 精神食糧 文 / 宋苬

    接下來的幾天,我又看了張強為我帶來的《黑旋風扯詔》、《三敗高俅》和《燕青打擂》。今天他又給我帶來了《孤膽英雄》。我埋頭看起連環畫來,誰叫我,我也聽不見,氣得媽母親說:這個還能當飯吃?我給你搗爐子裡燒了。

    母親怎麼能知道它們的好呢?任是世間的珍饈佳餚又怎及它的十分之一。就連五叔小賣部裡的酥軟的糯米炒糖和泛著香甜光澤的麵包也相形見絀。它們只能聊慰口舌之欲,又怎能滿足心靈的飢渴呢?這些精神食糧就像甘霖灑在杜家莊久旱的土地上一樣,使我感覺身上的每一個細胞都充盈飽滿起來。它們擴展著你頭腦中的那個世界,又使你急於去追尋一個更大的心靈空間。

    對我這種如癡如醉的狀態,張強看不下去了,「你怎麼見什麼迷什麼?」他說,「你這樣既傷害眼睛也耽誤學習,你媽媽還得罵你。」

    我說:「有什麼辦法?我一看連環畫就上癮。」

    張強說:「這樣吧,這幾天我先不給你帶了,反正快放秋假了,假期裡你來我家,我讓你看個夠。」

    我為難地說:「你不知道我家餵了很多蠶嗎,秋假裡我還要採桑葉呢,沒時間的。」

    「有我呢,」張強拍著胸脯說,「我幫你採桑葉。」

    秋假裡的田野和人們的肩頭都是沉甸甸,金燦燦,白花花的。玉米、谷子、高粱、大豆、棉花把杜家莊裝扮成了一個豐收的海洋。

    蠶寶寶也「大眠」醒來了。養蠶的人家都摩拳擦掌,準備要在接下來的七八天的時間裡陪它們不眠不休。它們不停地吃啊吃,好像不抓緊時間就來不及了。也許結繭子是件很幸福的事吧,它們迫不及待地長大,爬到蠶山上去。

    蠶寶寶們一個挨著一個,有些俏皮的,先把蓋在身上的桑葉吃出一個小圓洞,小腦袋探出來,像戴上了綠草帽,再往四下裡吃;也有按部就班的,從桑葉的邊角開始吃,有條不紊地往前推進。它們都是節省「糧食」的好榜樣,能嚼動的小葉脈概不放過,轉眼就只剩下葉柄和大葉脈了。

    我家蠶房裡的蠶擺了滿滿一地,靠牆邊還搭起了一層一層的蠶鋪。這一遍桑葉還沒撒到頭,先撒的那一邊已經快吃完了,又要準備撒第二遍了。

    蠶室裡天天唰唰地響,像細雨灑在大地上,那是蠶寶寶吃桑葉的聲音。母親白天要喂蠶,清理蠶室,還要下地幹活,夜裡幾乎整宿整宿地不合眼,連吃飯的時間都沒有。她這麼愛乾淨的人也灰頭土臉了。不過誰也顧不上笑話誰,這幾天村裡的婦女們幾乎一個模樣(看不出模樣了)。

    張強的媽媽卻依舊光鮮亮麗。張強的爸爸在鎮上的供銷社上班,他們家是半個「公家人」,不養蠶,平時農活也少,他的家裡一年四季都窗明几淨。

    喂春季蠶的時候,一過「大眠」,我和弟弟從白到黑泡在桑園裡,才勉強不使那些小傢伙們斷了炊。特別是傍晚,要備好它們一夜的夜宵可不是件容易事。

    這次有張強幫忙了。一進桑園我就目不斜視地與桑葉較上了勁,努力採得快一點,再快一點,為的是擠出午飯後的一點寶貴時間看連環畫。張強笑著對我說:「別跟打仗似的,有我在,怕什麼?」

    果然,他采起桑葉來快極啦,而且一點也看不出我那種拼了命的架勢,只見他兩手在桑條上上下翻飛,氣定神閒。

    中午我拿了個煎餅就跑到張強家去了。張強把整箱連環畫從床底下搬出來,放到院子裡的杏樹下。

    「慢慢看吧,」他說,「都是你的了。」

    我小心翼翼地捧起一本,彷彿它是一隻小鳥,恐怕一鬆手就飛走了。身邊還有一箱「小鳥」呢,我像呵護剛買來的毛茸茸的正在啄米的小雞似的,把箱蓋輕輕合上。

    勞動之後坐在涼爽的樹蔭下,沉浸在妙趣橫生的圖畫故事裡,這是何等的享受啊!

    一會兒,我笑出聲來;一會兒,我又為主人公掉下了眼淚。

    張強坐在旁邊的玉米堆旁扒玉米棒子,他禁不住一遍遍伸過頭來,「有這麼好看嗎?我怎麼沒覺得呢?」

    正在玉米堆上啄食的兩隻大公雞也好奇地住了嘴,面無表情地晃動著雞冠看著我,發現也沒有什麼稀奇事,才又低下頭繼續啄食了。心裡肯定說:大驚小怪。

    門外,貨郎爺爺又來了,撥浪鼓的聲音由遠及近。小孩子們又搜集了家裡的破爛,歡鬧著跑出來換糖吃了。他的貨籃裡一定掛滿了五顏六色的頭繩,這回我可沒功夫在他的貨籃前蹲著挑選半天了。

    枝頭的杏子已經收穫了,只留下兩隻毛毛蟲吐出絲線把自己吊在風中,蕩鞦韆。

    太陽還很高的時候我和張強、弟弟就進了桑園。藍藍的天空又高又遠,幾多白雲像捲起的白絲線一樣,一會兒就被風抽得一縷一縷的。

    我家的兩隻大鵝在路邊的草地上呱呱地朝我們打招呼。那只公鵝就是當初張強送我的那隻,它已經長成了一隻英武的大灰鵝。賣鵝的時候我怎麼也捨不得它,央求母親把它留下了。母親說,那乾脆多留一隻,也讓它們做個伴兒。我選了一隻最漂亮的母白鵝做了它的夥伴。

    它們兩個天天形影不離,早上一開大門它們就相跟著出去覓食,太陽落山時一前一後回家來,中間渴了,就回家喝水。有時大灰鵝還要陪同伴回家來下個雪白的大鵝蛋。

    各家的桑樹地裡,不見人,只聽見辟里啪啦採桑葉的聲音,像比賽似的。裝桑葉的尼龍袋子,按了又按,壓了又壓,扛起來的時候,硬邦邦的,像石頭一樣重。

    采滿最後一袋桑葉時,夜風涼颼颼地吹著,秋蟲在地邊的草叢裡鳴叫,月牙兒掛在天上,星星也出來了。

    張強先幫我和弟弟把各自的一袋桑葉放到肩上,然後他扛起自己的一袋,邁開大步走到前面去了,弟弟不甘落後,吃力地扛著一小袋桑葉在他身後一路小跑。

    我還沒走出桑園的小路,張強已經回家放下自己的桑葉,又趕回來了。他伸手把我肩上的袋子接過去,剛扛起來要走,又回轉身把袋子放在地上,蹲下身。這時我才發現我的鞋帶踩在腳下,沾滿了泥巴。他先把鞋帶上的泥巴用手清理了一下,然後仔細為我繫好。

    他起身時順勢彈了一下我的的確良上衣,笑著說:「快成鐵甲了。」說完,又扛起那袋桑葉,往前走了。

    我仔細一看,可不是嘛,這幾天總穿著它採桑葉,桑葉的汁液落在衣服上,使衣服的前襟變得又黑又硬。我感覺很丟臉,一路上都縮在他的身後,恐怕他再看到我的『鐵甲』。

    我什麼時候變得臉皮這麼薄,也在乎儀表了?

    回到家,母親要留張強在家裡吃晚飯,就聽見張強的媽媽扒著牆頭說:「讓他回家來吃吧,我都做好了。」媽媽一把沒拉住,張強早跑沒影了。

    母親很是過意不去,「孩子在這裡累了一天了,連頓飯也沒吃。你的孩子快成我家的了。」

    「你就當自己的孩子使喚,反正他在家也沒什麼事情做。」張強的媽媽在牆那邊笑著說。

    她們兩個一面說一面往牆根上湊,最後牆裡牆外頭對頭地嘁喳起來,也不知道是張家長了,還是李家短了。

    在杜家莊,只要兩個婦女湊到一塊,就是天塌下來也要拉上一陣子,有拉不完的話題。如果她們嘴上說「走了」,你千萬別相信,剛倒退了幾步,又相隔著拉起來。往往這樣道別了幾次,也沒見她們真走。

    第二天我特意換上了那件最喜歡的白底小紫花的上衣,還站到大衣櫥的鏡子前照了照,人顯得乾淨清秀了許多,我對自己很滿意。

    中午我照例走進張強家,準備繼續跟我的「小鳥」們親密接觸。張強卻拉著我的手進了屋,「今天我要讓你看大部頭。」說著,他拉開方桌上的抽屜,裡面擺放著一本很厚的書,「《紅樓夢》」我讀道,眼睛一下子亮了,「這就是那本有賈寶玉林黛玉的書嗎?」

    張強的眼睛也閃著自豪的光茫,「是。」他說,「這可是我的珍藏本,全村裡估計也找不出第二本了。除了你,我可沒捨得讓別人看過。」說著,他鄭重地把「大部頭」交到我的手裡。

    永遠忘不了那些個靜謐的夏日的午後,我品咂著世間最精美的「糧食」,比蠶室裡的蠶寶寶咀嚼桑葉更加津津有味。我的思想完全融進那美妙的文字、故事情節和人物的一顰一笑裡,對身邊的一切懵懂而茫然。

    好像一直咯咯噠叫個不停的那隻母雞不是那隻母雞了,多了幾支斑斕的翎羽;在玉米堆上拍打翅膀的公雞也不是那只公雞了,頭上頂著的是一朵大紅花;坐在我身邊扒玉米的這個人像是張強,又像是另一個人的面容,他脖子裡掛的小桃筐怎麼看怎麼像一塊寶玉。此院子非彼院子,此世界也非彼世界了,在它們的後面有了一個光鮮陸離的新世界,與這個現實世界裡的人和物重疊了、、、、、、

    當你以為蠶寶寶們就這樣無休無止地吃下去的時候,它們突然就不約而同地住了嘴,無論你剛撒上的葉子多麼鮮美多汁,它們也置若罔聞,不再多吃一口。原來它們一生就吃這麼多東西。

    現在,該結繭了。

    那個清晨全家人是在母親急切的呼喚聲中醒來的。有些蠶寶寶已經迫不及待地在吃剩的桑葉上搖頭擺尾地吐絲了。全家人忙亂地把準備好的「麥秸蜈蚣」一條一條地擺在蠶寶寶上面,它們就順著爬上去,各自佔據了蠶山的一角,一個個成了紡織的高手,為自己編織一個雪白的世界。

    不光是你我,蠶寶寶也有自己心中的世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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