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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十一章 不打不成交 文 / 宋苬

    這天,張志生又犯了他的二愣子脾氣,也不知道張強是怎麼惹著他了,他抄起水房門口的鐵掀,沒好沒歹地就朝張強叉過去。

    懾於鐵掀明晃晃的刃口和那傢伙不要命的架勢,張強不敢跟他硬碰硬,連連撤退,惹不起還躲不起。哪想張志生步步緊逼,眼看著張強有點招架不住了。

    自從張強因為我們『修理』張爺爺兒媳婦的事向老師「告密」之後,張志生就老找他的茬。他說他平生吃盡了「打小報告」的苦頭(他妹妹就是「打小報告」專業戶,因此他的屁股早就被他爸媽打成兩半了),所以最痛恨蒲志高之流,見一個就想「修理」一個。

    我一看大事不好,張強要吃虧,來不及多想,我挺身擋在了張志生的面前。他猝不及防,差點沒剎住車,鐵掀貼著我的臉劃過去,估計距離我可愛的臉蛋也就一頭發絲之遙。在張志生一愣神的空裡,張強上前繳了他的械。

    張志生很吃驚,很氣惱,很不理解。他用銅鈴般的眼睛瞪著我,那意思是:你沒搞錯吧?我們才是一夥的。什麼世道,連你杜玉這樣的人也叛變了?!

    我毫不理會他的驚詫,雙手卡腰,義正言辭地朝著他說:「以後你要是再敢耍你的壞脾氣,再敢欺負張強,看我怎麼『修理』你!」

    張志生氣得白眼珠多,黑眼珠少:叛變了不算,還抄襲人家的台詞。他轉身跑回教室,趴在課桌上生悶氣。他一半天都氣鼓鼓的,不理我,跟他說話,也裝作聽不見。他還一個勁地盯張強,眼睛紅紅的,像一隻被鬥敗了但不服輸的公雞。

    中午回家吃飯時,我二話不說,先從箱子裡翻出我的破棉襖,又從抽屜裡找出個小玻璃瓶,拿著往家門前的空地上跑。

    養蜂人還沒有走,幾十個蜂箱擺了一地。那棵老榆樹就處在蜂箱的包圍圈裡。我把破棉襖往頭上一捂,就往樹上爬。小蜜蜂們可能以為破棉襖裡包著的是一朵花,圍著我的破棉襖嗡嗡。養蜂人也嘰裡咕嚕地說著「外國話」(南方來的),朝我直比劃,他怕我被蜂子蟄到。

    母親站在屋門口,一抬頭,正好看見榆樹上的我和我的破棉襖,她用手指頭指著我,「你不吃飯,爬到樹上幹什麼?看我不揍你!」她大概這樣喊道。

    隨後我就發現,冒著被人指,被蜂子圍堵的風險上來,還是值得的,這棵榆樹上果然藏著降服張志生的法寶。要制服山裡的孩子,原子彈什麼的估計是不管用的,武器嘛,還要原生態的。

    我匆匆吃了飯就拿著那個裝「法寶「的小瓶向學校跑去。

    張志生來了,一眼看見我放在他位子上的玻璃瓶,像嗜金如命的人看見金子一樣,兩眼泛金光,早把跟我賭氣不說話的事忘了。

    「這麼多『牛年』(音,甲蟲的一種,學名不詳),你逮的?」他隔著玻璃逗弄著裡面擠成一窩胡亂爬的小甲蟲,不無研究地說,「都是勤快的,沒有一個『懶漢』。」

    這段時間學校的孩子們流行玩「牛年」,而張志生對這一新生代玩法更是情有獨鍾,堪稱眾玩家之表率和楷模,天天淨琢磨著去哪兒收集它們。

    而他費盡心思逮回來的多是些「懶漢」,怎麼也不工作,而像我逮的這些勤快的,在它們後頸的甲殼下插根細棒,就鼓起翅膀作持續飛行狀,一自動天然節能環保小風扇就誕生了。

    張志生不但把「小風扇」發展成了「大風扇」(就是集中一大把在手裡,讓它們一起振翅),還在「大風扇」的基礎上又開動腦筋,結合村裡孩子的傳統玩具材料(如,泥巴)和傳統項目(如,「黃鼬拉雞」)開創出多種次生代玩法,為杜家莊孩子的遊戲事業平添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我一把把玻璃瓶抓在手裡,在他眼前晃了一下說:「我的。想要嗎?」

    張志生眼巴巴地看著,「想。」他嚥了口口水說。

    「答應我一個條件,所有的『牛年』都歸你。」我又晃了晃手裡的瓶子。

    張志生的眼睛被我晃得跟瓶子裡的「牛年」一樣暈暈乎乎的,「什麼條件?你說。」他迫不及待地問。

    我回身指了指張強的位子,「以後這個人是我們一夥的了,你不能再叫他叛徒蒲志高,也不能再找他的茬,還要無條件服從他。」

    他掰著手指頭數了數,把眼睛一瞪,不樂意了,「還說一個條件,都幾個條件了?我為什麼要服從他?」

    我沒有跟他廢話,直接把玻璃瓶扔到桌洞裡,「不要拉倒。讓它們憋死得了。」

    張志生很痛苦地做著思想鬥爭,那樣子比憋著的「牛年」還難受。

    「好,我答應。」他終於像受難一樣擠出幾個字。說完就要自己向桌洞裡掏。

    我一把抓住那只為手術刀而生的手說:「我怎麼相信你呢?這樣吧,張強進來的時候你要對他笑一笑。」

    說曹操曹操就到。張志生趕緊朝踏進們來的張強呲牙一笑,那笑比哭還難看,不由得讓人渾身起雞皮疙瘩。

    張強冷不防一趔趄,「你們兩個又在搞什麼名堂?」張強問。

    「這個你不要管,」我對張強說,「張志生說以後無條件服從你。」

    「真的嗎?」張強狐疑地看著張志生說,「不會有詐吧?你也會服從別人?」

    我對張志生使了個眼色,又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腳。

    「服從,絕對沒有詐。」張志生趕忙說。

    張強笑著說:「好,那我就封你做我的御用貼身小跟班吧。」

    「那要看你能不能讓我服。」「牛年」到手的張志生又把脖子梗起來。

    我趕忙對他們兩個說:「為了慶祝我們三個成了一夥,放學後我們一起去跳堰吧。」他們兩個都說好。

    不知道你小時候跳堰時是什麼感覺?太美妙了,是嗎?彷彿你也成了長著翅膀的小鳥。那種感覺刺激著你,跳完一次就迫不及待地跳第二次,那高高的地堰你噌噌地往上爬,關鍵時刻,哪怕一根草刺,藉著它的力量就上去了。

    結果跳的堰越來越高,你一遍一遍地享受著飛得越來越長的快感。大家較著勁地往下跳,不知道害怕。

    長大後我時常納悶,那麼高的堰怎麼跳下去就沒事呢?只見過一群一群的孩子在田野地頭跳下爬上,從來沒聽說過哪個孩子因此傷胳膊傷腿的。反而是長大後笨手笨腳了,平地裡走路也會扭了脖子閃了腰。

    是因為小時候的土地鬆軟呢?還是小孩子天生就有一雙翅膀?

    話說張強率先跳了下去,他的身姿英武瀟灑而優美,像翩然降落的天兵天將。張志生跟在他的身後全力模仿著,效果嘛,你知道,東施效顰。我也緊隨著他們兩個飄落下去,感覺與他倆湊成了三隻蝴蝶(一隻是蹩腳的)。真想飛得再長一點,再長一點。

    跳堰回來,看見一夥伙婦女端著玉米粒有說有笑地往街上走,說是街上新上了一種爆米花機,爆米花有了新花樣。

    張強說:「我們去看看吧。」

    「好,快跑。」張志生還沒說完就先跑了。

    街上圍了一大群人,好容易才擠進去。只見一個小機器突突地響,這邊玉米粒進去,那邊就出來了黃的白的或粉紅的長長的玉米棒,一根一根像泡沫管子,不真實。

    那邊,做「老式」爆米花的外村的那個老大爺也來了。往常只要他把做爆米花的爐子和鍋子往街上一擺,他就成了杜家莊的中心,圍繞著他會形成一個歡樂的小天地。

    鍋子在通紅的炭火上轉動,婦女們在旁邊高聲說笑著挨著號,孩子們一群一群地在不遠處嬉鬧。一會兒,砰的一聲響,玉米花紛紛在鐵籠裡綻放,有些不安分的,逃出來,四散飛去,孩子們就飛跑著去搶,搶到一個,沾著土就吃下去,總覺得比媽媽手裡端的一大簸箕香。

    然而,他只能在回憶中重溫那些「做中心」的美好時光了,你看,他的又黑又老的爆米花鍋被不遠處那個稀奇古怪的傢伙比得多麼老土,它曾經也像那傢伙一樣神氣過,可時過境遷,風光不再了。

    想不到自己和自己的爆米花鍋也有被邊緣化的一天。今天,不,從今以後,他不再是中心。他有氣無力地轉動著搖把,旁邊只有一個顫巍巍的老太太。

    可他的心裡還是有點不服氣:那像塑料一樣的圓筒子也能稱作爆米花嗎?有什麼好?

    新型爆米花機的主人是我五叔。

    我五叔原來是只魚,就等著生產責任制這一汪洋大水了,果然大顯神通。他先是在街上開了一家小賣部,什麼新鮮稀奇進什麼,吃的用的應有盡有,把村委大院裡的供銷社頂得無人問津了。

    緊接著,當銀行信貸員滿村子求爺爺告奶奶讓人貸款的時候,我五叔在人們狐疑的目光中眼睛都沒眨巴一下就貸了一萬多元,不幾天就開回了一輛大汽車。小賣部交給我五嬸看著,他天天跑運輸,忙得不亦樂乎。

    我五叔很懂得「時間就是金錢」的道理,如今上了爆米花機,業餘時間還要掙個小錢。村裡人都說我五叔掙錢掙瘋了。

    五叔看見我,一面忙活一面熱情地招呼我吃爆米花。我沒有搭理他,我發誓一輩子都不理他的。一看見他,我就會看到眼含淚水的奶奶和慘死在煤灰裡的張爺爺。

    如果不是因為他,奶奶怎麼會連過年的肉都沒吃到就猝然離世了呢?如果不是因為他和張爺爺的兒媳婦「搞破鞋」,張爺爺怎麼會被他的兒媳婦打呢?我想,總有一天我會為奶奶和張爺爺報仇的。

    其實五叔一直在竭力討好我,每次在街上看見我,他就會拿著酥軟的糯米炒糖或者一大塊泛著香甜光澤的麵包追上來。那可是看了就讓人流口水的美食。有幾次我就差點被他的「糖衣炮彈」給打垮了,我只好在心裡歷數他的「罪狀」,才好容易抵擋住了誘惑。

    第二天下課時,張強踢了一下我的凳子叫我,我回過頭來,他把一本連環畫遞給我。我一看,《智取生辰綱》。我興奮地問:「給我看?」

    「你看吧,」張強說,「看完了,我再給你帶,還有好多呢。」

    「是在你床底下那個寶貝箱子裡藏著嗎?」我又問。

    「是,」張強有點不好意思地說,「你見過的,滿滿一箱子呢。愛惜著點,別弄壞了。」

    「行,我知道。」我樂得不知所以了。

    中午放學的時候我一路看著連環畫回家,上學的時候又一路看著回來,吃飯的時候也抱著它看。下午放了學,我乾脆一屁股坐在校門外碾道旁的大石頭上,直到看完了最後一頁才抬起頭來,意猶未盡地往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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